老人缓缓转过身来，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浊泪。

　　他自然知道结界的规矩，为了不污染结界，得了黑斑病的人，就要自行离开，否则……一律斩杀。

　　老人的手指几乎要陷入那又干又硬的食物之中。

　　良久，他终是放开了手中食物，低着头，举起那双皲裂的手，将食物交了出去。

　　然而老人的表情在下一秒僵住。

　　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身形颀长、容色苍白的青年。

　　分明还是秋日，他却已经披上了一件厚厚的鹤氅，仔细看去，那鹤氅的边缘都已经磨破了。

　　然而这一身旧裳掩不住他的风采，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只是静静立在那，这喧嚣的秋风似乎都安宁了下来。

　　老人握着被他推回来的食物，惴惴不安，只敢匆匆看他一眼便躬身行礼，“见过先生。”

　　程镜往他手上多放了一块食物，微笑道，“这是我那一份。”

　　老人猛然抬头，嘴唇随即抖动起来。

　　程镜分明是在笑，唇边的笑意却沾染了三分寒，“是程某无能。”

　　老人开始疯狂摇头，“承蒙先生眷顾这么些年，承蒙——先生眷顾啊！”

　　老人声嘶力竭哭号起来。

　　最后他慢慢佝偻了身子，朝着程镜鞠了一个长躬，转过身，一步一步踏入了漫漫黄沙中。

　　分发食物的弟子默默退居一侧，看着程先生一动不动目送老人走远。

　　灰青色的鹤氅在秋风中飘摇，勾勒得先生又消瘦了几分。

　　他微红着眼垂下头，心中叹了一口气，“先生，该继续分发食物了，大家都还饿着呢。”

　　程镜回过神来，望向排成长队的众人，指关节渐渐收紧，“是我误事了，你继续吧。”

　　“娘！”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五六岁小孩举着两块食物跑了过来。

　　对面的妇人颤颤悠悠朝他伸出一只手，“乖囡，跑慢点。”

　　小孩邀功似的把东西交到她手上，“程先生给我留了最大的两块呢！娘快吃，吃了病就能好了！”

　　妇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程先生今天过来了？”

　　小孩眼睛亮晶晶的，“嗯嗯，我还跟程先生说了几句话呢！”

　　“多亏先生收留，我们才能在这结界中生活下去，你长大以后要懂得感恩，知道吗？”

　　“知道啦！娘快吃……”

　　“娘吃不了那么多，你先吃，剩下的给娘就是……”

　　“娘又在骗我，每天晚上睡觉我都能听见你肚子在咕噜叫呢！”

　　“瞎说……”

　　一个背处的丘陵之上，程镜负手而立，将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青年温柔的眉眼渐渐覆上一层寒色。

　　“阿风，存粮还有多少。”

　　一旁背负长剑的少年开口，“师兄，今早我刚去看过，已经处理好的妖物还剩下十一头，做成的食物还够撑几天。”

　　程镜点点头，“吩咐下去，三日后，准备开始下一次狩猎。”

　　“是。”

　　林风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师兄……单单今日就已经发现了七例黑斑病……”

　　长期生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加之每天吃的食物都是由变异妖兽加工而来，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的身体都早已遭受不住了。

　　黑斑病便是最直接明显的反应。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病最先是从内脏开始腐烂，等病入膏肓之时，皮肤上便会出现黑斑。

　　黑斑病人一旦死亡，将会以成倍的速度腐烂，并成为严重的污染源。

　　程镜闭上眼，良久，才哑着声音道，“一旦发现，全部迁出结界外。”

　　林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只是咬了咬牙，“……是，师兄。”

　　***

　　秦倾原本白净的脸颊已经变得黑一块灰一块。

　　她用一块破布兜住小奶狗，把它拎在手上，迎着风沙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眼看着天色又要暗下来，秦倾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打算找个歇脚的地方。

　　只是周围光秃秃一片，哪怕偶尔有一两棵枯木突兀的出现在黄土之中，根脚也不知被什么动物啃光了。

　　歇在下面不仅没办法挡风，甚至还有可能被突然折断的枯木打伤。

　　于是秦倾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约莫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她终于看到了一座废弃的荒城。

　　城墙已经被腐蚀得只剩半面，孤零零插在沙土之中，摇摇欲坠。

　　从城门看进去，里面同样是黄沙堆积，一派颓靡之象。

　　饶是如此，秦倾依然兴奋地指过去，“狗狗你快看！前面有一座城！”

　　小奶狗透过布料的缝隙波澜不惊往外看了一眼。

　　秦倾却开心得仿佛看到了一片绿洲，她边加快脚步朝里冲，嘴上边喃喃，“太好了！总算是找到住处了！”

　　虚空中的卫玖微抬眼眸，打量着这破破烂烂的小城。

　　这些年风沙太大，大半房屋都已经被侵蚀得狼狈不堪，秦倾脸上却丝毫不见失望之色，而是兴致冲冲在这些屋子之中进行挑选。

　　最后她挑到了一间面积狭小，但保存尚且完好的屋子。

　　那屋子下面还有一个地窖，地窖里稀稀拉拉堆了不少箱子，秦倾雀跃地掀起其中一个，又失望地合上。

　　不知这些箱子以前是拿来存放什么东西的，末世大大加快了一切东西的腐蚀速度，现在那箱子底下只剩下一层黑色的不名物质了。

　　小奶狗在布兜里挣扎了两下，秦倾这才意识到它还在兜里，连忙把它放到地上，解开了疙瘩。

　　这小狗不亲人，方才来的时候便死活不让人碰，秦倾又嫌它小短腿跑得慢，没办法只能从自己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来，将它兜在里面。

　　小奶狗刚一落地，便一溜烟跑得远远的，蹲在了那箱子边。

　　秦倾捏着那块破布蹲在地上，脑子里灵光一闪，“原来你喜欢那个箱子啊……”

　　“那之后我帮你做狗窝！”

　　虚空中的卫玖眉心一跳。

　　……狗窝？

　　少年冷冷一哼，只需一个指头，就可以将这碍眼的东西碾作齑粉！

　　它朝着箱子挥舞了一下。

　　……无事发生。

　　秦倾不知何时已经从坐在地上变成了躺在地上。

　　她听到小奶狗扑腾的动静，揉了揉眼睛，含着鼻音说，“狗狗不要着急……今天太累了，明天就帮你做狗窝……”

　　话说到最后，整个人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匀净。

　　卫玖盯着“自己”那只毛茸茸的小短腿，又看了看已经躺在泥沙之上睡着的少女，垂下了眼睫。

　　片刻之后，小奶狗挥出肉粉色的小爪子，凶狠地往地上一挠——连个深一点的痕迹都没留下来。

　　秦倾醒来的时候，地窖里铺满了金黄色，有细小的灰尘在其中穿行飞舞。

　　她一扭头，便看到小奶狗枕在自己的爪子上，身上的茸毛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湿漉漉的黑色小鼻子还在一动一动的。

　　那一刻秦倾的心都萌化了。

　　她默默靠近它，想要伸出罪恶的双手去摸一摸它的脑袋，然而指尖才刚刚触上它的一点茸毛——

　　小奶狗便警觉地睁开了眼，它敏捷地往后一避，充满戒备之色。

　　秦倾只好遗憾地垂下手。

　　看外面的光线，估计已经过午了。

　　芥子囊里还有二十几个灵果，三盒碧宵花糕，两盒紫山药糕，七八根牛肉干，四份炙鹿肉，三只盐焗灵鸭，还有十几枚卤灵鹫蛋。

　　这些都是她以前囤的零嘴。

　　另外还有四瓶下品灵丹。

　　秦倾清点完芥子囊中的东西，陷入了沉默。

　　要知道最后会被从飞剑上踹下来，秦倾就厚着脸皮先把清流宗搬空再说！

　　可惜了时光不能倒流。

　　灵果应该是里面最珍贵的。

　　小奶狗刚被救活没多久，秦倾便扔了一颗给它，自己则掰了一小块碧宵花糕嚼了嚼。

　　可惜过嘴不过肚，反倒是引得馋虫作祟。

　　秦倾立刻决定之后不到饿得不行，都不吃东西了。

　　毕竟她是个修士，身体自然是要比凡人强上许多。

　　担心小奶狗只吃一枚灵果不饱，秦倾心疼地从炙鹿肉上撕下一小条，打算喂给小奶狗。

　　然而她一扭头，却看到小奶狗高冷地蹲在箱子旁边，而那枚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灵果粘满了黄沙，静静躺在地上。

　　秦倾从地上捡起灵果，就着衣襟擦了擦，“你不想吃？”

　　卫玖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表情极淡。

　　真当本太子是狗了？竟敢直接把东西扔到地……

　　卫玖眼睁睁看着秦倾把那枚灵果塞到了自己嘴里，咔吧咔吧嚼了起来。

　　她边嚼边含糊不清说，“都拿出来自然没有放回去的道理，你不吃我帮你吃了。”

　　“哦……”她咽下灵果，拿着手里那没比小手指粗多少的肉条在它面前晃了晃，“这个呢？这个你也不吃？”

　　“狗狗都爱吃肉的呀？”

　　于是，卫玖再次眼睁睁看她带着困惑的表情，吞下了那根肉条，最后还吸吮了一下手指。

　　秦倾：“呜呜真好吃，还想吃……”

　　卫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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