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子慌乱起来。

　　所有龙族的心声都和龙母相连，它这样的表现绝对不是没来由的。

　　“怎……怎么了吗？”桑格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又回去看面前依然平静的龙母，艰难地说：“难道……你们还是要走？”

　　在场剩下的几名龙骑士也按耐不住了，走到桑格子身旁，一同发问：“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个小困难吗？翻看史书，几千年来，我们遇到的困难比这个更艰巨的还有很多，为什么偏偏是这次？”

　　龙母听完他们的问题，缓缓开口：“当然并非仅仅因为现在的这一点小问题。只是时间到了而已。”

　　“什么时间？”龙骑士问。

　　“离开的时间。”龙母回答。

　　龙骑士面面相觑，“我们从没听说过龙族在这里还有一个期限。”

　　“这个期限不是固定的，”龙母说，“哪天龙族觉得累了，哪天就是离开的时间。”

　　毛毛在旁边咕哝：“有点随便了啊。”

　　克劳德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那些龙骑士都没有留意到这个小插曲，还在和龙母交谈，莉迪亚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地板，面无表情，仿佛在发呆。

　　交谈的时间非常久，他们从白天谈到了黑夜，镂空的穹顶换成了满布的星辰，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连偶尔一闪而过的流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七千多年了。”桑格子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流淌下来，旁边的龙骑士也早就泣不成声，“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从来没想到，竟然……还会有分别的一天。”

　　龙母把头放得更低，和桑格子几乎平行，闭上眼说：“龙族会想念你们的。”

　　“别把话说得那么轻飘飘的！”桑格子皱了皱眉，把手放在龙母的头上，又把语气放柔和了：“我们也会想念你们的。”

　　宫殿里只能听到大家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半晌过后，龙母打破了这忧伤的氛围，“你们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的龙骑士吧，莉迪亚留在这里，其他人都先离开。”

　　“好。”桑格子回答，带着其他人一块离开了。

　　宫殿里就只剩下魔女小小的身影，还有比她大出许多倍的龙母。

　　龙母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眼神柔和地看着魔女，看了好一会儿。

　　魔女已经低头在原地站了很久了。

　　渐渐地，她的肩膀开始轻微抖动起来，接着一只手抬，捂住了嘴。隐约能看到有几滴晶莹的水珠从眼睛里坠落下来，洒在地板上。

　　“你一定忍了很久吧？”龙母依然语调平静，然而这样的话语却让魔女哭得更厉害了。

　　正如龙母所说，她真的忍了很久，很久很久。从十几年前她意识到自己并非真的受众神眷顾起，就再没哭过。

　　因为她不服气，她觉得哭就代表她向那群王八羔子妥协了，可是今天听到龙母的那些话，她才发现，这世界的规则根本容不得她闹脾气。

　　魔女抬起头，眼眶很红，豆大的泪滴还在不停往下淌，她哽咽着说：“我……我能帮你……你不必非要走。”

　　龙母轻轻笑了两声，“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能看得很清楚。你身上所背负的枷锁，已经沉重到让你快喘不过气来了吧？如果你这次真的出手帮我，就是在主动承受枷锁带给你的负担。你真的愿意吗？”

　　“……我愿意。”魔女的哭声越来越收不住，最后嚎啕起来，“我可以的……让我……帮你……”

　　龙母又笑起来，满眼慈爱，“好孩子，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帮我们取得胜利吧。不过，那样的话岂不是显得你太好欺负了？一点脾气都没有怎么行呢？如果觉得不开心了，一定要说出来，不然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魔女内心深处最为脆弱、最为隐秘的地方被照亮了，那光芒极友善、极温柔。被锁在幽暗监牢里的灵魂，如同第一次窥见光明般，显得不知所措。

　　她浑身都震颤了，“难道……你是为了我……才选择离开的？”

　　“几万年前，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以为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和平，没想到，不论我怎么努力，却只是带来了更多战争。”龙母仰头看向穹顶的浮雕，回忆，“我，还有我的族群坚持了很久，后来遇上龙骑士一族，我以为终于看到了希望，然而不过是把更多人拉向深渊。”

　　“这不是你的错。”莉迪亚说。

　　“几百年前，我就有过离开的念头了，”龙母继续说，“不过龙骑士成功阻止了我，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太多龙族像今天这样痛苦。最近这几年，我听到太多太多同胞在向我祈求，日日夜夜，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死亡。”

　　莉迪亚回想起那天遇到的三条被俘虏的龙，它们的恳求是那么真诚、那么恳切，让她永生难忘。

　　“我们离开是注定的事情，帮助你摆脱枷锁的桎梏，不过是顺便的事情，就当是我送你的小礼物吧。”之后龙母又哼了一声，换了种语气，“那个名叫埃莉诺的先知，我看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神的棋子，祂们想耍无聊的把戏来消遣我？我如果让祂们得逞，岂不是很没面子？”

　　莉迪亚听到最后一句终于破涕为笑。

　　龙母也微笑了，“我记得，四十多年前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说你最大的梦想就是回老家开一间杂货铺，做到了吗？”

　　“做到了。”

　　“那就好，”龙母说，“希望你能一直开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再小也没关系。”

　　这是莉迪亚第一次听到有人支持自己的梦想，在这之前，她遇到的几乎所有人，凡是知道她身份的，都觉得这简直是屈才了，她应该继续去创造历史，去建造丰功伟绩。

　　那些人只是认定了物尽其用的道理，从来没考虑过她作为一个人，究竟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莉迪亚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安雅，谢谢你。今后你还会回来吗？我一定会想念你的。”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我也会想念你的。”龙母冲她眨了一下眼，“时间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莉迪亚再次向龙母行礼，离开了。

　　魔女离开以后，龙母还没有松懈下来，把两只前爪直立起来，整个上半身都抬高了，双翼微微舒展，庄重而威严，“出来吧。”

　　声音在宫殿里回荡，没多久，从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克劳德。

　　“你是在莉迪亚的杂货铺里打工的小男孩？”龙母收起了双翼，语调变得柔和。

　　“是的。”克劳德回答。

　　龙母的表情有些不满了，“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你让我留下的。”

　　“我让你留下的？”龙母猛然低头靠近，一双巨大的黄金眼瞳就在少年一根手臂的距离，有了对比才发现，这双眼睛几乎和少年一般高，“少年，你倒是说说看，我什么时候让你留下了？”

　　克劳德笔直站着，面无表情：“我就是知道。”

　　龙母放声大笑，连翅膀都跟着轻轻扇动起来，整座宫殿狂风骤起，“好孩子！真是聪明的孩子！没错，是我让你留下的。因为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你对她的爱非常强烈，正是我所寻找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少年抬起头。

　　龙母坐正了，说：“听着，孩子，我这一走势必会带来更大的风浪，虽说我也是在帮助莉迪亚，但结果怎么样并不好说。莉迪亚是个惹人心疼的孩子，我不想在我离开后她继续遭受磨难，所以我要找一个和我一样关心她的人，来协助我完成后面的事。”

　　“什么事？”少年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迫不及待追问。

　　龙母回过身，竟然拽下来一片龙鳞！那龙鳞是乳白色的，有些弧度，最底端还带着一点皮肉，粘着血。

　　龙母把这枚龙鳞交到克劳德手里，说：“吃了它。”

　　“吃？”克劳德拿着这片龙鳞，刚才在龙母嘴里，这片龙鳞看起来极小，到了克劳德手里，竟然比他两只手加起来还要大几圈！而且这龙鳞摸起来光滑坚硬，完全不像是能吃的样子。

　　“怎么，不敢了？”龙母眯起眼，“这片龙鳞是我的三片逆鳞之一，已经是最柔软的了，你吃了它，才能获得力量，继承我的资格，去和祂们谈判。”

　　话音刚落，克劳德直接咬了一口，因为太过用力，“咔”一声，龙鳞从中间碎成两半。

　　“慢点吃！”龙母提醒他，“要细嚼慢咽。”

　　克劳德点点头，仔细在嘴里咀嚼起来，从嘴角缓缓淌下一滴血，嚼着嚼着，血又从另一侧嘴角淌下一滴。

　　他低头又咬下一块，按照龙母的叮嘱，细嚼慢咽。没一会儿，几条血迹汇聚到了下巴上，开始不停往下滴血，血珠落到地上，迸溅出一小簇一小簇的血花，在白色的地板上显得格外醒目。

　　第二口吃完，又是第三口、第四口……他细细咀嚼着，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

　　最终，连最后一点也吃完了。

　　他擦擦嘴，向龙母行礼，说了声“多谢”，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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