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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前尘事

麦客 2021-11-19

  口供中陈述,该人携带圣旨,尚在官道上,还未抵达汝阳,已收到处决单光义的消息。及至入城,尸首都被一副薄皮木棺敛了扔在郊外坟岗。莫说赦免不赦免,宽容不宽容,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回单光义此人。

  然而圣旨还是要宣,听旨的还是要跪。等他宣读完毕,蠡吾侯迤迤然道:大胆郡官,公然抗旨,残害无罪之人,罪加一等,拟斩监候!

  蠡吾万户侯,姓单名官者,赠以宣旨属官金三百银一千丝绸五十匹。属官领了钱财,回望都路上,一封辞官信函寄出,当即改道匿名归乡,钱财原封不动埋在自家宅底,次日本人便遁入山林避祸保身。

  轻飘飘的皮纸后,摁了只掌印。

  梁珩见沈育看完了,卷起纸函,与羊悉呈上的其它公文并放一处,说道:“待我批示后,还得交羊悉归档。使用时再拿出来。”

  这话一半用以敷衍思吉,一半说给沈育听,好叫他放心。

  沈育隐忍三年,等的就是这一纸清白,梁珩原怕他按耐不住,暴露出情绪,然而沈育却非常平静,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为他铺纸研磨,淡淡道:“那便请陛下批示罢。”

  想来也是,这份口供,对沈育而言,并无任何特别,他心里原就清楚父亲是遭人陷害。只有将证据公之于众,彻底地翻案,将真正搬弄是非的罪人绳之以法,才是沈育与宋均想看见的。

  梁珩写毕一纸,搁笔在梅子青釉笔洗里一搅,墨纹晕开,他一阵咳嗽。

  思吉要来伺候,被沈育示意不必,亲自为梁珩系紧鹤氅,借着宽袖遮掩,不经意将那一纸扫进袖袋。

  “你换季是不是总要着凉?”沈育忽然想起,以前尚在储宫时,梁珩就因风寒病倒过。

  梁珩含糊其辞,有点心虚,事实上,他不大爱穿秋冬衣裳,又厚又重蹦蹦跳跳时碍事,做了皇帝后不许蹦跳了,信州却又离了身边。

  “药太苦了。”他换个话题道。

  沈育面无表情,看他片刻,倾身亲亲他唇边,评价道:“还行。”

  思吉无比震惊,难以置信。

  “走了。”沈育提剑穿过庭院消失。槭树红了一半,霞色落满园。

  “还不来收拾东西抬回书房,想冻死朕吗?”梁珩没个好气,使唤思吉。

  回到北闾里。街口一家茶摊,支起棚子,沈育走得口渴,顺势坐进去。事实上他从见到那份口供开始,就感到口干舌燥,心火灼烧,二协在剑鞘里格格颤栗,只想劈了什么东西解气。

  他排出两枚铜钱,茶生倒满一碗姜茶。天凉时节,武官的常服也新裁了一批,里衣束袖,绨绸袍厚重避风,铁灰色宽袖搭在膝头桌沿,沈育端茶喝一口,道:“王将军?”

  “在这。”背后一茶客应声。

  沈育摸出袖袋里墨迹尚新的皮纸,递给他。

  “入秋了,梁王该动身了。”

  茶客收了信,揣怀里,放了茶钱走出棚子

  陶碗的水面如明镜清澈,倒映出沈育的眉眼,既冷且硬。

  仇公府,正卧。

  房门紧闭,黑布蒙窗,时时有惨叫声刺破壁瓦。府中下人皆习以为常,不敢从此卧门前经过,以免搅扰了公的兴致。

  然而无风起浪,这日两个魔星双双驾临仇府。

  “童大人!”

  “牛大人!”

  “止步!请去前厅稍候,奴才这就去通传一声!”

  “前面是仇公卧房,千万去不得呀!”

  姓牛的是一座移动的丘山,横冲直闯,将两旁阻拦的下人,撞得倒飞出去。童方负手跟在他之后,优哉游哉。

  到得那间禁地般的卧房,牛仕达鼻孔朝天,抬脚一踹。童方抬手掩了口鼻。顿时一阵烟尘四起,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重重脱框倒地。仇府下人们面无人色,自觉死期已至。

  房中无一丝光线,浓酽的香飘逸而出,日头下呈现云霞般的紫。

  童方嗅到那气味,大大打了个喷嚏,嫌弃地挥袖散风:“他娘的,什么品味?”

  烟雾搅动,跑出来几个人,纤细的裸|体,身上青一道紫一道,抓着衣服奔逃入后院。童方保持仪态,让出门道,一片衣角都不愿叫这帮娈童挨上。

  诚然,每个人的兴趣爱好都不尽相同,童方也喜欢俊俏的少年少女,但只是喜欢这些青春美丽的人为他撑排场,而非在床上还有别的什么用途。他实在是恶心仇致远,如果条件允许,是绝不会踏入这片污秽的土地。

  待到紫烟散尽,童方与牛仕达才进入屋子。

  其间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童方粗手粗脚,扯了黑窗罩,天光透进来,照亮屋中情形——巨大的床帐外,有一方卧榻,一块案几,并一张连席。

  仇致远半靠在卧榻上,头发披散,衣襟半敞,因前才经历了一场被人打断的性|事,此时显得精神不佳,两眼微阖。当然,他眼睛本就是一条缝。

  牛仕达到案前,庞大的身躯坐下,占去二人位的连席。童方见此,只得敛袖站一旁,内心已将这蠢牛大骂得祖坟冒烟,然面上仍带着笑,问候仇致远道:“你狗日的,祸到临头的,这般坐得住,还得我与老牛亲自找上门。”

  有一瞬,仇致远神色迷朦,似乎还在回味伸手拉拉童方,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共坐一榻。童方表情相当精彩,仿佛被毒蛇舔了,厌弃地甩手。片刻后仇致远冷静下来:“有什么大祸?”

  童方道:“上次皇帝突然去了蓬莱苑,这我便不提了。这几日,我在司农署的眼线回报,有几个州县的档案调动频繁,不是正常程序,恐怕是有人在查什么。”

  仇致远唔一声,不语。

  牛仕达粗声粗气道:“段博腴近来进宫忒也频繁!本公看来,必是心怀鬼胎!”

  “段丞相?”仇致远一笑,“他不是卧病不起,连日辞不就朝?”

  童方冷哼一气。

  牛仕达道:“皇帝小儿欠缺敲打,我看,比他绣花枕头的爹更不知轻重。要不来个狠的?”牛仕达掌刀立劈:“以作警示!”

  童方难得同意:“我看行。”

  仇致远哼哼两声,旋即呵呵笑起来,像听见什么有趣的事。童方脸色一变,恶狠狠道:“有甚么好笑?!”

  仇致远低头系衣袍,大为赞同,道:“可以,有何不可?二位既有意施展一番大作为,本公必竭诚相助。至于警示威吓,我看大可不必,便直接将人踢了罢,从宗室里另择人选扶植。”

  童方与牛仕达一时哑口无言。

  半天,牛仕达喊道:“痛快!本公早看他父子二人不顺眼!”

  一个说疯话,另一个傻子还附和,童方头疼道:“闭嘴,你这四脚畜牲!简直满口胡言!说的容易,丢了这个假的,哪里去找个真的任我们拿捏?还不如与那假的周旋,他未必就真敢拼个鱼死网破!”

  仇致远懒洋洋靠在丝绸软垫,做个送客的手势:“既如此,你便去与他周旋罢,好走不送。”

  童方不说话了。

  他瞪着仇致远,渐渐咂摸出他的意思。

  “梁珩已经不受控制了,”仇致远缓缓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的意思,”童方问,“宗室里哪个合适?桓帝无子,灵帝唯一个独苗,皇室人丁凋零,目下只有几个半百的老王爷,且不说合适不合适,怕是送进金銮殿也没个几年好撑。”

  “有也,”仇致远道,“川南王府,不是还有个年及弱冠的小世子么?”

  “……”

  童方难以置信,不免大叫出声:“你疯了?!”

  “川南王府的世子?他娘的到底是你我控制他,还是反为他所压制?五万精兵压境,大家都得玩儿完!”

  仇致远示意稍安勿躁,鄙夷的口吻道:“你这几年吃香喝辣,把自己脑子也吃了么?川南四镇的情形是一点不了解。王府世子是个软柿子,被他爹娘娇惯长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从未上过战场,军中无嫡系、手下无将帅,只要老王爷一殁,川南军必有一场夺权之争。这时候把他接到王城,送一个帝座予他,他只会感激涕零。须知如果不是我们,他势单力薄,必然只能是军权争夺下的牺牲品。”

  仇致远说话一向语速缓慢,但也从没人打断他,因他的话只说一遍,并且内容非常紧要。童方听罢,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不论如何,梁珩万不能再留。这小子是不怕死还是怎的,套住他爹的辔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

  “立刻安排!”童方道,“何时动手?”

  仇致远道:“不急,先修书始兴一封,着裴徽听候命令,领守备军包围望都。待本公择一良辰吉日,朝会之上,送小陛下一份大礼……”

  “起风了吗?”梁珩赤着脚,踏在天禄阁新铺的绒毯上,触感温暖柔软。他走到门槛前,风铎随风轻吟。段延陵一身盔甲如故,抱臂依靠梁柱,铁指一点西北的天空:“你看。”

  霞光如燃烧的红幔,又如泼洒的朱砂,浸透万里云层。

  相国府,段博腴写毕两支竹签,吹墨半干,唤来属下。

  “送往始兴郡守府。”

  瓦脊的云霞滑落庭院,段延祐默然伫立,父子相对无言。

  北闾里沈家,宋均熬了祛寒的药膳汤:“喝完,必须喝完!最近连续降温,可别依仗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听见没有?”

  “听见了。”沈育耳朵都起了茧子。

  门前红枫枝叶舒展,摇曳生姿。新风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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