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之内，宝钗被黛玉看得颇不自在。

　　过去黛玉也有些时候总爱瞧着她，眼珠儿都不转一下，嘴角有些笑意，眉眼都俏生生的。

　　但那时候宝钗任被黛玉看得有些沉醉，也不曾多想。

　　如今却已得了崇玉提醒，再对上黛玉专注的目光，心里生出的诸多异样，却怎么都压不下。

　　她不觉红了脸，有些不自然地避开黛玉目光，因此也错过黛玉那瞬间黯然的神情。

　　“宝姐姐，我药也喝了，如今已不算早，你要不先回去休息？”

　　宝钗忍不住再探了探黛玉的脸。

　　在现在这季节的天气中，躺在床上，还掖着被子的黛玉，脸上依旧有淡淡凉意。

　　先前喝药又吐药带来的苍白与不正常红晕未曾散去。

　　宝钗低叹。

　　“你现在这样，要我如何放心回去？我回去了，也只是担心着你。”

　　黛玉心头更是酸涩。

　　千万般言语，凝在心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唯有抓住宝钗还在自己脸上流连的手。

　　却也不敢抓得太紧，只松松地握住，隔着一层被子，贴近心的位置。

　　里面还有衣衫，如此一层层相隔，早已无法感应到心跳的颤动，宝钗却觉得，有什么正将她牵扯着，将她一点又一点地，牵扯到黛玉身边。

　　不是尘世肉身上的距离，而是心与心的悸动。

　　多年来，她何曾遇到另一人，能如黛玉，与她之间，许多时候只需一记眼神，也就彼此明白？

　　偶尔黛玉嘴快，她看一眼，黛玉就能明白她的提醒。

　　偶尔到贾家，她见着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如今也在贾家住着，等待嫁人之日到来的宝琴，要提点宝琴一些在贾家中需要注意的事，也不必与黛玉事先商量，两人就能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宝钗犹记得有一次宝琴拿作的咏古诗诗迷给大家猜，她因看到其中有两首诗所写的内容与不被正道文人所喜的歪书有关，故要提醒宝琴，只是这一说，也多有暴露自己看过这些书的嫌疑。

　　彼时就是黛玉机敏，快速用戏文上的东西遮掩过去。

　　这些事都算不得多大，只是点点滴滴的累积，也是日复一日的习惯。

　　“宝姐姐。”

　　黛玉闷闷的声音很近，又像很远。

　　“你来看我之前，应该听崇玉说过了吧？”

　　宝钗不知如何回答，唯有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我在听说了娘娘赐婚的事，忽然有这么大的反应，不是为了我只当是表哥的宝玉，而是为了你吧？”

　　热力一直冲到脸上，甚至还想继续往上涌动。

　　不用触碰，黛玉也猜到自己多半已脸颊滚烫。

　　可这是她难得的机会，是崇玉替她争取来的机会。

　　倘仅得她孤军作战，她也许永远都不敢在宝钗面前说出这些话。

　　但想到还有崇玉替自己先前和宝钗简单说过，又想到自家弟弟为了自己的事，如何在家中闹出巨大阵仗，黛玉就知道，今日的她，若什么都不说，辜负的人就不只自己一个。

　　还有或许同样对自己有情，但同样碍于世俗，就连承认这份情都不敢的宝钗。

　　还有明知道她的情不为世俗容许，还有替她争取一个机会的崇玉、莫忠良、香菱等人。

　　身后有这些人，她如何能在这刻后退？

　　因此，哪怕宝钗没有任何回应，她依旧往下说。

　　“宝姐姐，我喜欢你，想要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最初，我应该只是羡慕你，羡慕你不似我体弱多病，羡慕你能轻松得到贾家那些下人的认可，而我哪怕得到老太太的疼爱，依旧要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子。”

　　宝钗怔怔凝望着她。

　　是这样吗？

　　那时候的她，也在羡慕着黛玉啊。能得到贾母的疼爱，能拥有上进的弟弟，还有远在扬州却撑得起林家的父亲。下人的嘴碎算什么呢？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管不着别人的嘴，皇帝也不行。

　　“我故意拿话刺你，你还什么都不和我计较，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又有多酸涩。”

　　不计较吗？啊，那时候只想着亲戚家的小妹妹，一张伶牙利嘴，哪怕说得人心里有些不痛快，却也生不起气，甚至觉得有趣。又怎么会想着计较呢？

　　更有一个吃过黛玉受宠的醋的湘云，也主动往他靠近，像要拿着他如今在下人间的好名声，然后证明黛玉也不是一切都好。

　　两个小女孩彼此要好，又有混着醋意的小小争闹，其实让她看得羡慕又欢喜。

　　“你似乎对谁都如此，处处依足规矩。我不知何时已想要让我在你心中，比起其他人来，又那么一点的不同，哪怕这不同，是你对我不好的印象，我也总盼着你能觉得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对，我其实对其他人都那样，只是按照世俗对一个寄居在亲戚家的姑娘的期许行事。

　　可是颦儿，你是不同的。那时候我已对你有了更多额外的关注。我只是从来没有说过啊！

　　不知为何，宝钗心中思绪涌动，却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怀疑过你的用心，但后来我明白了，无论你还有什么目的，你的心总归是好的，血也是热的。”

　　是，我有用心。傻颦儿，你对我的一些想法没有错。可我，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好？

　　世人皆有自私自利之心，我何曾没有？

　　可是我盼着你好，盼着你幸福。

　　倘若我是早知我的出身已局限了我的命运，那么我就希望着你能在父亲和弟弟的保护下，走向我向往的美好。

　　但为何你要如此？为何！

　　“宝姐姐……”

　　黛玉不由将宝钗的手握得紧了几分，仿佛如此，就能拉近自己与宝钗的距离，能早早得到宝钗肯定的答复。

　　“我也一度以为我只当你是姐姐，可二姐姐就从不会让我生出这样的心思。我不会羡慕四丫头和二姐姐走得近，不会因为看到她们亲热就心里难受。”

　　“可我看到你和云儿要好，哪怕我也和云儿好，我依旧会觉得失去了什么东西，也更想着证明我在你心中，和云儿在你心中是不一样的。”

　　是，你就是不一样的。

　　“我听到云儿定亲的消息，会替云儿欢喜，又替云儿担心，央着崇玉帮忙查清楚那位冯紫英公子为人如何，家中又有多少人……可我不会像听到姨妈要替你相看人家时一样，心里只有难受不舍。”

　　我……好像明白为何当初不愿相看人家，为何看着母亲给精心挑选的男儿都觉得不合适了。

　　若在过去，在不必考虑如母亲和姨妈之心嫁入荣国府，那些人应该是我极为理想的选择，若不是如今薛家仗着林家，状况也有所好转，没有亲戚名义，我恐怕还选不到如他们这般的。

　　但我那时就是有诸多不愿。

　　我好像明白了。

　　“我知道世俗不容许这样的情，甚至不给它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机会。所以我不敢贪心，先前只想着能再多一些和你相处的时光，也就能给将来多一点回忆。”

　　世俗……是啊，我们都活在世俗中。颦儿，你何苦说出来？说出来了，难道你我就能解决吗？可是你真的一直都不说，那就像回忆都染上了太多遗憾，惆怅得不敢轻易触碰。

　　“你不知道你应允我，将来也会在桂地那边挑选人家，我有多欣喜。将来你我能近一些，那都是近一些。”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只盼着与你更近，所以哪怕不大信得过我那兄长的眼光，依旧希望由他在桂地为我挑选夫婿。只要回来再让妈和我过眼，总归能选到好的吧？

　　“可偏偏有赐婚，偏偏连你也和其他人一起瞒着我。”

　　对不起，我只想着选更好的时机告诉你，可想不到你最在意的我瞒着你，只会让你更难过。

　　我先前不明白，可我现在懂了。

　　颦儿，颦儿！

　　“可我……仍在盼着能与你在一起。”

　　“朝夕相处，共度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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