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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1

僵尸嬷嬷 2022-04-20

  朗华不止一次感叹我课业太重,压力太大,生活过于沉闷。可他真的错了,我喜欢知识,喜欢看书,关于书本的一切都让我由衷欢喜,那是人类智慧与思想的凝练,是古人穿过时间与生死前来和我相见,我们高谈阔论,无所不及,其畅快和满足,文盲又怎能体会呢?

  (嗯,朗华,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也许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又或是无意中流露的矜持孤僻不招喜欢,在学校我没有交心的朋友,从小如此。甚至曾经有同学在我经过的时候用鄙夷的语气说:“你看她装模作样的,好贱。”

  如果没有搬入打锣巷,我可能会变成一个书呆子,失去七情六欲的呆子。(至于“情”和“欲”竟还会伤人,那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了。)

  初见朗华,他很不像样,大喇喇地坐在门口吃面,满头汗。我的祖父母正忙着指挥挑夫将行李抬进新居,人影交错间,他就那么盯住我,一直盯,仿佛我是什么下饭的菜……真是无礼至极。

  琰琰和秋意也半斤八两,自来熟,热得快,在我搬来的第二天就找我一起去教堂玩,丝毫不见外。

  那会儿秋意家是巷子里第一户用上电灯的,至夜晚,天黑下,邻居们围聚门外,看见灯亮起,交头议论,琰琰高兴得欢呼雀跃,跳着笑着,非拉我过去观赏。

  “以后我们一起在这边写作业,好不好?”她抱着我的胳膊轻轻摇晃,天真无邪。

  秋意很骄傲的样子,大方道:“你们随时过来啊。”

  起初我只是出于礼貌应付一二,没想到客气着客气着,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寒暑假里漫长的白日,秋意趁张婆婆打瞌睡,偷偷带我和温琰到他母亲的房间,玩一个下午。陈嬢嬢的屋子是所有女孩向往的神秘之所,我们都盼望长大后变成她那样的女人,妩媚,精致,衣香鬓影。

  浮荡着幽微香气的房间,如是艳阳天,透过米黄色的帘子,光变得轻柔,梳妆台上摆放烟灰缸、玻璃杯,还有五颜六色的化妆品盒子。墙壁挂着月份牌和单人相片,沙发里散落凌乱的报纸。秋意打开衣柜,仿佛拉开百货公司橱窗的帷幔,鲜衣华服让人舍不得挪走目光。

  我们打扮琰琰,给她扑粉,画眉,涂唇,套上旗袍和高跟鞋,染指甲油,喷一点香水,她故意装怪,一下摆出月份牌女郎的动作搔首弄姿,一下又学陈嬢嬢的仪态拿腔作调,稚嫩的童颜佯作成熟,把我和秋意逗得哈哈大笑。

  琰琰拥有强大的模仿能力和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我认为她长大后应该去做电影明星,秋意也表示赞同。她性情热烈,是巴渝肥土养出来的红辣椒,率真耿直,我可太喜欢她了,时常想掐她粉扑扑的脸,想跟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陪伴左右,不要分开。

  “你讲老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朗华哥哥?”夜晚睡前,她忽然这样问我,还把手按在我的左胸上:“摸到你的良心讲实话。”

  我险些尖叫,摆脱她,忙抱住双臂遮挡胸前:“温琰!你往哪里摸!”

  她笑道:“都是女的,怕啥子嘛。”

  “你个女流氓。”

  “错了,我是采花贼,采花大盗!”琰琰说着扑过来挠我痒痒,我们扭在一起嬉笑不止,她毕竟小,很快被我制伏,满口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

  正闹着,听见祖母的脚步声,琰琰立刻跳下床去,熄灯,我们赶忙乖乖装睡。

  只要及时恢复安静,祖母就不会拆穿这伎俩,也不责备,她从来都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其实自从步入中学,我渐渐有了从前没有的烦恼和忧愁,那些心事除去朗华,还有一件,就是眼看着年迈的祖父母风烛残年,如同烧久的灯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烧到尽头,我很害怕,怕他们忽然离我而去,怕他们死掉。

  祖父一直很瘦,戴着眼镜,头发从根里往外变白,偶尔冒出的胡渣也是白的。朗华曾打过一个比方:“你爷爷的身板就像那个,那个……”

  我以为他会说松柏,翠竹,岁寒不凋,象征明显。

  “酱板鸭!没切开的那种,瘦邦邦的。”

  ……死朗华,谁能来打他一顿?

  八月底,储奇门码头一位老人去世,回殃起火,因夏季炎热,又有江风助势,大火迅速蔓延至金紫门,甚至波及停靠码头的十几只大木船。储奇门一带,历来是山货、药材行业的集散地,铺子、仓储、堆栈汇集,大火将货物毁之一炬,药商损失惨重,不少人倾家荡产。

  听朗华说,好在还有一些商家向英商白理、太古等保险公司投过火险,于是按投保额计算,提出五十万银元的赔偿。

  谁知这些洋人为了压低赔率,竟然提出从火堆中化验灰渣的办法来确定赔款数。双方多次交涉未果,药商们推出七位代表与总部派来的英商经理沃尔特谈判。那沃尔特到了重庆,却找各种借口拖延,避而不见。

  一个星期过去,这天,朗华摸到了沃尔特的藏身之处,通知众人,二话不说将他挟持到药帮茶馆吃讲茶。

  琰琰、秋意和我也跑去看热闹。

  茶馆内外黑压压拥挤着人群,药商们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事到临头,沃尔特依旧强词夺理,说要进一步调查核实,朗华的老板大怒:“老子们的药铺子都烧光了,你们赔那点钱根本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早知如此,我们起码要投保一百万!”

  话音落下,边上的朗华掀翻茶桌,揪住沃尔特道:“拉他龟儿下河吃水,我们不好过,要死也找他垫背!”

  琰琰骑在秋意肩上,隔着几层人群,高声起哄:“整死他,整死他!”

  愤怒的群众七手八脚抓住那赖皮洋人,喊着吼着要把他丢到江里去。

  沃尔特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答应停止查验,乖乖在赔偿协议上签字。

  朗华在药帮里奔走的两年还算踏实,但他不安于此也初见端倪。那时花纱局有个平价供应站,每人每月一次,凭身份证,可用六七成的市价买到一丈五尺的粗布。每日清晨,朗华都要去那里排队买平价布,他靠着一众朋友邻居,借来他们的身份证,大量买布,再转手卖给别人。

  我和秋意对这种倒把生意不以为然,可是温琰却很愿意帮朗华排队,反正大家都在挤,职员们太忙,从不查验证件与人是否匹配。当然她也不肯吃亏,虽然关系好,但工钱算得明明白白,两人在这方面真是志同道合。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后,因失去上海、东北市场,药材行业大受影响,朗华离开药帮,开始在重庆的百货市场里钻进钻出跑生意。衬衫、丝袜、肥皂、化妆品……什么东西走俏他卖什么,有时赚有时赔,就在这赚赚赔赔里,朗华学会了如何打听消息,捉摸行市。

  我对他的买卖不了解,也无兴趣,终归觉得不是个正途。可如今的世道,小老百姓怎样才算走正途,我也答不上来。

  民国二十二年,成渝公路正式通车,朗华来往于两地,要么去四川进货,要么去抛货。初秋,他生日,十八岁,我和琰琰、秋意约好给他过寿。

  一放学,我立刻去买寿桃包、芝麻圆子、面、调料、红鸡蛋,做好准备,等寿星回家,给他惊喜。

  谁知一直等到晚上□□点,朗华依旧不见人影。

  琰琰说:“他可能在成都还有事。”

  秋意说:“没有啊,张婆婆看到他下午回来过,四五点又出门了。”

  琰琰暗暗瞪一眼,笑道:“他不晓得我们要给他庆生,肯定找朋友喝酒去了。”

  秋意愣了愣,跟着附和:“哦,对,朗华每年都记不住自己的生日。”

  原来,关于我对朗华的那点儿心思,琰琰和秋意已经达成默契,心照不宣了。他们越安慰,我越觉得难受。

  当时年纪小,喜欢谁,怕被人知道,怕人笑。而琰琰和秋意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不去点破,也从未以此调侃。

  这晚夜深,终于听见巷子里传来朗华的声音,由远至近,我对他那么熟悉,他的脚步,他的笑意,他的叹息,别人不曾留心的,于我而言却了如指掌。于是我忙爬下床,看看钟表,还不到十二点,还来得及。

  我打开窗户,想祝他生辰快乐,福寿安康。

  他显然醉得很,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看见朗华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打扮得尤其时髦。

  我心跳忽然加快,仿佛做贼一般,立刻躲到窗帘后,不知在害怕什么。

  分明很想逃避,可是忍不住的,我悄悄撩起帘子,望见他们举止亲密,说说笑笑,来到家门前,朗华几乎站不住脚,半个人靠在女子身上。她一边摸他口袋,一边嗔怪,朗华用力掐她的脸,女子摸到钥匙开门,两人歪歪扭扭进屋,隐约看见灯亮了会儿,不久又熄灭了。

  我背靠墙壁蹲在窗前,抱住冰冷的膝盖,脚边的月光被窗帘纹络分割破碎,如同我隐晦而不能言说的心事,狼狈地打翻在地,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平价布供应办法是1942年实施的,为了情节需要把它挪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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