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然无声， 床头的夜明珠发出淡淡光泽。

　　暮江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经意间跌入了梦乡。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做过梦了，梦境中的世界光怪陆离， 一会儿在深海的海底穿行， 一会儿又于九霄之上遨游，最后踏破虚空，沉醉于星海之中。

　　他不知这梦境乃是天地灵气所带来的深层记忆，每一个刚刚进入化神期的修士都会经历。他于梦境中感叹这世界的美妙， 丝毫没有发现梦境之外的重风根本没睡。

　　重风趴在暮江吟身旁，静静地看着躺在身边的人，眼中满是温柔。

　　他就这么看着暮江吟， 直到天光大亮， 光束漏进房中的时候， 才转身闭眼， 假装自己正在熟睡。

　　果然， 重风装了片刻就听见身旁的动静， 是暮江吟已经起身。

　　重风赶紧翻身， 装作也刚刚醒来的样子， 对着暮江吟微笑：“阿吟，你醒啦！”

　　暮江吟揉了揉重风的脑袋：“收拾下东西， 我带你出去玩！”

　　暮江吟如今已经化神，他和轩辕鸿的约定也就此作废。北冥此地风光虽好， 空气也新， 但并无什么灵气， 再呆下去意义不大。

　　尽管如此， 他还是足足花了半年时间陪重风， 带他在将北冥的所有岛屿都玩了个够。

　　游玩的时候恰好遇到青岚岛又起战端， 暮江吟多留了个心眼。他帮助此岛的居民抵御外敌，并且在周围设了结界，保他们三百年不受外辱。

　　至于收取的报酬，暮江吟让岛上的居民，在岛上最肥沃，最适合种植的地方，起了座神庙。

　　神庙的名字就叫“彭满庙”，还塑了座彭满的像，并告诫此地居民：“他日彭满亲临，汝等为其子民，侍奉魔神，亦会得其庇护。”

　　前世他曾经答应过彭满，若是有一天，两人能得自由，他便要跟彭满一起去北冥海外，送彭满一座岛。

　　此刻岛已到手，子民也完备，只差本尊了。

　　暮江吟走出神庙，看见重风正在外面，跟一名陌生的少年说话，少年见他来了就立刻跑远了。

　　暮江吟知道此处没有修真者，根本不担心重风的安全，所以连那少年是谁也没问，只是拉住重风的手，随口问：“怎么了，你为何又不高兴？”

　　重风酸溜溜地说：“你是不是暗恋彭满？”

　　暮江吟说：“你真是人小鬼大，瞎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暗恋老彭？我要是暗恋他，早就在那年跟他好了。我算算那是几年前……”

　　算到一半暮江吟忽然想到什么，顺口问：“小风，你今年应该也有十多岁了吧。”

　　重风的身体一僵。

　　如果严格算时间的话，他今年何止十多岁，是已经十四岁了。就和刚刚特意赶来见自己的当年的那个渔夫的儿子一样大。

　　只不过暮江吟自己修仙，长年在浮山，所以对时间没什么观念；

　　后面几年去找轩辕鸿取物品，也都是狴犴代劳，他几乎没过问过，甚至连到底取了几次都没留神——狴犴又不会骗他，毛团子说取了几次，那就是几次。

　　暮江吟没养过孩子，只是感觉得重风长得似乎有点慢，带他出来看过大夫。

　　浮山之外年号历法并不统一，有时候一年都能够换几个年号，时间计算混乱。如此重风才能够买通北冥的那些大夫，用个“发育迟缓，但无甚大碍，慢慢会长大”这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并非重风不想长大，而是他当初在大战中受伤，灵台被封，无法长大，只能够用六岁孩童的身躯。

　　他努力长了八年，暮江吟修炼的时候，他也在尝试突破封印，可即便如此，八年间，也不过才长到八九岁孩童的模样。

　　重风眼见得暮江吟又要开始算年份，担心他算清楚了发现自己应该十四岁，于是赶紧拉住他，打断他的思绪：“阿吟，我们在北冥都游遍了，你不是说带我出去么，什么时候我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啊？”

　　暮江吟就丢开了算年份，感叹道：“都说仙途寂寞，青丝转眼成白发，我这也不过修了几年而已，就连岁月时辰也恍惚了。”

　　他身上没有半点岁月痕迹，走在大街上依旧有凡人叫他小孩。暮江吟很多时候都觉得十多年的时间不过是指尖流沙，一晃而过。

　　“走吧，我带你出去。”暮江吟拉着重风的手，召唤出网纹扳指，两人跳上法器，朝着北冥结界处飞去。

　　结界在海角之上，凡人几乎不可能抵达此处，暮江吟抱着重风，凌于茫茫海面，张开灵力形成防护罩，将重风、蜃玄、狴犴皆罩住，然后朝着结界穿行。

　　淡青色的结界，如同倒挂在天幕上的一道瀑布，表面的灵力流动，便如同瀑布水纹。

　　暮江吟心情忐忑，这是他第一次穿行结界，身边还带着个凡人，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

　　他捂住重风的眼，慢慢朝着结界接近。

　　十米，五米，两米……

　　他的左脚跨入结界之中，结界毫无异常；

　　他的身躯紧接着也跨了进去，结界上清凌凌的光幕连闪烁都没有半点。

　　最后，他的右脚跟，跨入结界内。

　　结界依旧是那样，如同瀑布于天幕之下垂挂，连个多余的水花都不曾溅起。

　　暮江吟行走于结界内，便如同行走于空气中一般。虽然它还存在，但它对于暮江吟，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结界三米厚，连个呼吸都不要的时间，暮江吟已经出了结界，重新回到了三界。

　　这边亦是茫茫大海，但灵气浓郁扑面而来，和在北冥那种灵力匮乏，全靠外援的地方全然不同。

　　此处海水黝黑，波涛汹涌。巨浪中藏着一双双幽蓝色的明灯，那是生活在大海深处的鲛人警惕又贪婪的眼。

　　海水中，隐隐的血腥味传来，是海中妖兽的血。

　　海风铺面而来，三界的气息也随之而至。

　　暮江吟微微蹙眉。平心而论，他不喜欢这种残酷杀戮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一瞬间醒悟自己的处境——在一本血腥暴力超标的文中生存。

　　暮江吟提了提自己的衣领，想要用衣袖将重风的头罩住。他担心这种气味吓坏了重风。

　　但当他低头，不小心对上重风的双眼时，只看见那双眼中射出了更为冰冷且残酷的光。

　　暮江吟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用力眨了眨眼。

　　果然是看错了，重风的眼神清澈，睫毛浓密且长，是最天真的模样。

　　“重风，怕不怕？”

　　重风拉住暮江吟的袖子：“只要阿吟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怕。”

　　暮江吟低低嗯了声，唤出网纹扳指，带着重风坐于其上，直飞云霄，直到下面密密的云层挡住了这片海才停下。

　　重风知他心意，这小魔是担心孩童的心灵经不起如此恶境。

　　虽然重风不需要，但他领情。

　　“阿吟，谢谢你。我们去哪里？”

　　“先去人间五子城，我离开此处许久了，得打探下消息才行。”

　　三天后，暮江吟带着重风，坐在三楼的窗边，一边喝茶一边看街景，颇为感叹。

　　前世他也来过这里，也是坐在这里喝茶。只不过那时候身边的人是云离玖，自己的手上脚上也都带着镣铐。

　　那时候，街道上串着长串的人间修士。每个修士都被捆仙锁捆着，他们已经是败在云离玖手下，却不肯投降屈服的人。

　　那些修士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有的内丹破碎，有的身体残缺，他们的眼神仿佛一柄柄利刃，刺破空气悬在云离玖头顶。

　　而云离玖，只是微笑饮茶，歪着脑袋看暮江吟。

　　还问他：“阿吟，你想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活？”

　　那时候的暮江吟，心中已经完全绝望，他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于是那些修士便统统被发配到了天魔途，去修建那宏大的通天之路。

　　那时候，经常就会有人间修士闯到暮江吟面前，怒斥痛骂他，说他不肯为人界修士求情，才导致那些人那么惨。

　　暮江吟只能够露出哂笑。

　　不过片刻云离玖便会急急赶到，将那些胆敢闯入的修士一个个杀掉，并灭其元神，永不超生。

　　云离玖杀完之后还很紧张，红着眼睛问“阿吟，你有没有事？”

　　而暮江吟只是继续笑。

　　笑中满是嘲讽。

　　也不知是嘲笑那些修士可笑，不敢去找云离玖，只敢来找自己这个阶下之囚；

　　还是在嘲笑云离玖这可笑的紧张。

　　“阿吟，你怎么了？”

　　暮江吟的耳边突然传来紧张的声音，有一瞬间，暮江吟有些恍惚，以为是又回到了前世，是云离玖在喊自己。

　　暮江吟扭头，这才看见是重风在喊自己。

　　暮江吟说：“无事。”

　　下面的街道上，人潮拥挤，偶尔有人界修士负剑行于此间。

　　楼上伙计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华景象，并无半点血腥味。

　　云离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血洗三界。

　　这说明自己的时间，还有很多，真是太好了。

　　暮江吟将重风面前的茶盏拿走，说：“小孩子不能喝茶的，刺激神经。”

　　重风倒是越来越听话，他乖乖地“嗯”了声：“都听你的，我从今往后只喝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暮江吟忍俊不禁，都说七八嫌，狗都嫌，可重风却是很乖。

　　或许是因为曾经和云离玖坐过此处，他的思绪也混杂起来，一没留神，心中竟然涌起奇怪的念头——也不知道云离玖的七八岁，是惹人嫌，还是乖巧可爱呢？

　　“我当然认得云离玖，他小时候可乖巧了，我还抱过他！”

　　一个颇为粗豪的声音，猝不及防传入暮江吟的耳中。

　　暮江吟微怔，朝着声音处看去，便看见了几名身穿灰袍的修士，一边上楼一边说话。

　　说“认得云离玖”的修士，脸上竟意外地有道粗粝伤疤，从他额头一直到下巴，伤疤很深，将其皮肉都翻了出来，竟能够隐隐看得见其下的白骨。

　　一看见这伤疤，暮江吟的手就忍不住微微颤抖。

　　那不是普通的伤疤，是云离玖的白骨鞭的鞭痕。

　　神鞭落下，直见白骨，永不愈合。

　　除了大乘期可以用自身磅礴的灵力，修复这种伤痕，其它的修士被打了毫无办法，只能够带伤行走。

　　当然，有更多的修士，是直接在这长鞭下化为白骨，性命不存。

　　暮江吟几乎是下意识的起身，拉着重风就想跑。

　　却被重风重重握住手：“阿吟，不要怕。那个疯批应该不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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