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菲罗斯再次坐上军用卡车前往其他地区，心情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兴奋。他坐在车厢里，既不戴头盔也没有配枪，就像一只白鹳坐在狼群里一样显眼。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上次他在训练场上搞出的动静不小，他不知道安吉尔最后怎么替他摆平的，但同连的人都已经知道他的事迹，所以除了皮特以外再没人敢嘻嘻哈哈地和他开玩笑。当他下车时，其他人自发地在离他几米外的地方列队，只有安吉尔拍拍他的肩膀，将他带去指定地点集合。

　　“无人机探测到的空洞大约在地面以下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镇上一定有暗门可以下去，所以每家每户都要仔细搜查。”

　　安吉尔刚发布完命令，皮特就打响报告：“长官，如果遇到抵抗怎么办？”

　　“上面的意思是能抓就抓，不能抓就当场击毙。在找到军火库之前不许有一点消息走漏出去。”

　　“即使只是居民？”

　　“即使只是居民。”

　　连队沉默了片刻，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立刻行动吧。解散！”安吉尔将其他人驱走，才转身对萨菲罗斯说：“你就跟着我，不要乱跑。”

　　彼时萨菲罗斯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便听话地跟着安吉尔一起搜查。

　　小镇居民看向他们的神情很惊恐，有一名中年男人试图将士兵赶出家去，被他不认识的某个人一枪托砸倒在地。之后萨菲罗斯路过广场，看到几户居民被揪到广场中心跪着，米德加士兵的枪指着他们的后脑，大声讯问他们与朱农方面的联系。

　　萨菲罗斯从前不知道搜查是这么暴力的一项行动，他感觉这种搜查的效率并不高，但既然是形式上必要的一环，大概也有它存在的意义。

　　傍晚时分，所有人都回到广场上集合。安吉尔询问了每个小队的进度，暂时没人找到地下设施的入口，于是安吉尔安排整个连的士兵在镇上住宿，另派了一个班把守住小镇通向外界的出入口，这才带着萨菲罗斯住进镇上最大的旅馆。

　　当天夜里，萨菲罗斯正在熟睡之中，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巨响。他几乎瞬间就从床上翻起身，同时看到安吉尔也被声音惊醒，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冲到窗前察看状况。

　　他们所在的旅馆一楼发生了爆炸，但不知是炸药剂量没有调整好还是放置的地方不太对，冲击波只掀开了旅馆西侧的墙壁，并未直接影响到住在东侧的他们。就在两人更衣期间，爆炸引发的火焰迅速点燃了旅馆内的地毯，火势顺着狭窄的楼道一路蹿上，很快就吞噬了四楼的走廊。

　　浓烟从门缝渗入房间，安吉尔冲进卫生间打湿了两块毛巾，一条捂住自己的口鼻，另一条丢给萨菲罗斯：“门外已经不能走了，看看窗户是不是封死的！”

　　萨菲罗斯只看了一眼那条毛巾，并没有接。他转身拔出村雨，朝着窗户所在的那面墙壁猛地一挥，墙壁就被整个斩碎。

　　强烈的对流将新鲜空气灌入室内，浓烟则像是找到泄洪口般疯狂涌出。萨菲罗斯扯着安吉尔的袖子摸到断墙边，做出了起跳的姿势。

　　“这可是四楼！至少用床单做条绳子吧。”安吉尔一脸震惊。

　　“没时间了，跳就行。死不了的。”虽然是这么说，萨菲罗斯想起安吉尔并不是像他和克劳德一样的C型克隆体，于是体贴地拎住对方身后的战术背带，在男人的咆哮声中纵身跃下。

　　萨菲罗斯像猫一般轻盈地落在地面上，将安吉尔放在一旁，开始观察四周的情况。镇上很多处亮起了火光，隐约可以听见冲锋枪射击的声音。

　　安吉尔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匆忙按住萨菲罗斯的肩膀：“你去找出我们的人，让他们到镇外那个路牌处集合，越快越好！”

　　萨菲罗斯略微迟疑，回复道：“但我认不全那么多人，我只记得几个班的。”

　　“那就只找你认识的，他们互相之间能认出来。”

　　“其他人呢？”

　　“格杀勿论。”

　　萨菲罗斯点点头，他想遭受袭击的房子肯定都是军队借宿的房子，所以首先朝起火的地方进发。

　　寻人过程中，他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中要糟得多。镇中一些角落已经发生过激烈的枪战，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有些是米德加士兵，有些是镇上的居民。他来到一间燃烧的小楼，火光中传来凄厉的惨叫，但房子烧得太厉害了，他根本无法进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在烈焰中倒下。

　　正在这时，房子附近跑过几个黑影。萨菲罗斯第一时间看清他们身上不是米德加的军服，于是想起安吉尔的命令：格杀勿论。

　　萨菲罗斯抬手一挥，刀光便将那几个人的腿部斩伤。他走过去一看，是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其中一人手里还抱着枪。

　　萨菲罗斯正在思索这些人是不是朱农军队乔装的，就看到年纪最大的那个男人拖着伤腿向他求饶：“长官，求求你，我们什么也没做，至少放过那孩子……”

　　萨菲罗斯看着那个少年，有一瞬想到了克劳德，举刀的手也因此在空中停滞了片刻。但少年像是看到什么机会一般，立刻从男人手中抢过枪向他扣下扳机，萨菲罗斯本能地挥刀出手，三个人便一同跌倒在血泊之中。

　　格杀勿论。萨菲罗斯终于明白了安吉尔的意思。

　　萨菲罗斯并不缺乏杀戮的经验，在研究所时他在训练室的实战和虚拟战斗中杀死了成千上万只怪物，但那和杀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怪物很强，会战斗，会反抗，让他有“杀掉了某条生命”的实感；而人类是如此羸弱，斩击的感觉与划开一张纸没有区别，但他们又有着激烈的情感，这让萨菲罗斯在动手时感觉很不舒服。

　　他甚至没有时间详细调查自己杀掉的究竟是惊慌逃窜的镇民还是乔装打扮的朱农军队，只是机械性地斩杀着一切未穿米德加军服的人类，否则他就会被憎恨、被攻击。

　　杀人似乎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萨菲罗斯想。

　　但是他会记住那种被憎恨的感觉。他知道比起研究所中那些怪人而言，这才是普通人类应有的情感。

　　直到天色微亮，镇中的叛乱才被彻底镇压下来。萨菲罗斯赶到镇外时安吉尔和皮特正在清点人数，大约有三十个士兵在昨晚阵亡，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飞溅的血液和烟尘——除了他。

　　萨菲罗斯既不凌乱、也不狼狈，仿佛昨晚的战斗只是在镇上散了一圈步，使他在一众负伤的士兵中显得相当扎眼。

　　事后米德加军方炸开了小镇广场下的地面，发现航拍扫描到的空洞其实并非军火库，而是一个战争时期留下的防空洞。小镇中确实栖息着一个反抗组织，但与朱农军方的关系不明，镇中并不是所有居民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昨夜他们杀掉的大部分都是普通居民。

　　这件事过后的两个月，萨菲罗斯又参加了六次任务，有时候是在中立区的正面战场，有时候是在野外伏击朱农的军队。他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历，一人抵得上一支军队的名声也在米德加军队内流传开来。好在卡特霍姆当时要求对他的项目保密，大公国没有大肆宣扬他的存在。

　　萨菲罗斯在这些行动中立了功，因而得到上面的嘉奖和提拔。他本人却对这些奖赏没什么感想，只是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一件事：他，还有克劳德，可能不是为了救世的目的而被制造出来。至少对于投资这个项目的军方而言，他们生来就是一种武器，比普通士兵拥有更高效的杀人能力，与英雄一词根本毫无关联，而这个星球上正在发生的战争大概也与什么毁灭世界的灾厄无关。

　　或许母亲曾经是真正拯救了星球的英雄，但他和克劳德只是在人类互相争斗的过程中被利用的工具。他对人类各国究竟谁赢谁输毫无兴趣，如果没有拯救星球的使命，他只想跟弟弟找个地方自由地生活。

　　萨菲罗斯开始异常想念克劳德。

　　离开研究所的三个月中，萨菲罗斯最牵挂的是克劳德。虽然他知道自己在或不在卡特霍姆都会找对方去做实验，但在研究所内他可以随时看到克劳德的状况。如果克劳德像当初第一次术后不能自愈那样偷偷地哭泣，至少他会知道，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慰对方。

　　正在萨菲罗斯这样思念着的时候，突然在某个夜晚梦见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场景——记忆中精致而美好的金发青年，穿着一身他不曾见过的制服，正沉睡在巨大的魔晄缸中。

　　那看起来像是某个时期的母亲，比水晶中要稚嫩一些，手脚都还透着几分少年的纤细。

　　萨菲罗斯任自己在魔晄中下沉，缓缓地接近母亲，随后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脸。青年似乎有所感应，在梦中发出一声呓语。

　　「萨菲罗斯……」

　　——我在这里，母亲。

　　他的指尖抚上青年柔软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贴上去，企图获得一枚亲情意味的吻。

　　就在这时，他感觉对方的嘴唇又在自己唇下微微开合，震动顺着皮肤一路传入他的脑内，于是他听清了母亲的另一句话——

　　「救我。」

　　萨菲罗斯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克劳德可能出事了。于是他立刻打电话给安吉尔，同时瞥向床头的电子闹钟，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4:20 AM。

　　过了足有半分钟电话才被接起，话筒中传来男人困倦的声音：“萨菲罗斯？有什么事吗？”

　　“抱歉，我要请假回研究所一趟。明天就要。”

　　对面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对方匆忙下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安吉尔才重新接起电话：“发生什么事了？”

　　萨菲罗斯迟疑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的弟弟可能出事了。”

　　“弟弟？”对方的口气很是吃惊，毕竟他从未跟安吉尔提过克劳德的存在。不过好在安吉尔不是一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对方只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权限便回复道：“我尽力。用什么理由？”

　　“就说我需要回研究所做身体检查，不然可能会出事。上面知道我的身份，他们会懂的。”

　　“没问题。我让皮特去给你调车，你早上直接出发吧。”

　　“多谢。”

　　萨菲罗斯挂断电话，心中的不安丝毫未减。他由衷地希望克劳德能撑到自己回去的时候，如果不能……

　　萨菲罗斯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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