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前尘

    兴元四年秋，长安城暑气未散，午后阳光依旧刺目。

    西市街头突然喧哗，一辆刚游完街的囚车停在了斩台边，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台上，江怡睁大眼睛看去，终于看清了囚犯的面容，心神震颤，用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才没有呜咽出声。

    昔日衣着讲究，眉眼风流的青年，如今只穿着件透着血色的粗布单衣，冠发凌乱，满目疲惫，弯折的双腿连站立都不能，被侍卫毫无尊严地拉出了脏污的囚车，拖向高台。

    江怡痴痴地看着他，想要上前，却被看守她的刘嬷嬷死死拉住。

    “滚开！”她挥开刘嬷嬷的手，厉声道。

    刘嬷嬷眼神轻蔑，倒也不再阻拦，任由江怡跌跌撞撞朝台上的人跑去。

    曾经，她花了五年，从低贱的乐姬做到新帝的贵妃，后宫谁不羡慕她独得宠爱，连带着哥哥也跟着鸡犬升天，一介商户，竟成了朝中新贵。

    但从贵妃变成阶下囚，却只不过是几月光景，如今，江怡是人人喊打的妖妃，而义兄容舟，也成了即将问斩的死囚，她用和那人仅剩的情分，求来了今日的送行。

    当江怡出现在斩台时，底下顿时喧哗起来，有书生跟了囚车一路，此时更是激愤，指着她骂道：“妖妃祸国，罪该万死！”

    “江氏恶妇，德行不端，上不敬尊长，谋害太后，下不容晚辈，嫉杀皇子，与其兄狼狈为奸，卖官鬻爵，使社稷动荡……”

    骂声传进容舟耳里，他强打精神睁开眼，一张张面孔看去，高台下无论老弱强壮，看向台上的眼神都充满鄙夷，直白的骂声唾面扑来。

    容舟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吃力地回头，就见到那张熟悉的巴掌小脸，杏目含泪，面色苍白，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的单衣下还在不断渗着血，鲜红的颜色刺痛了江怡的眼，而对方脸上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更是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怡儿。”容舟细细看她，江怡一身素白衣裳，青丝只用一根簪子挽起，面容虽有些清减，但不掩殊色。

    见她衣着整洁，也还算体面，容舟心中安定了些，笑道：“既然来了，就劳烦妹妹敬我这碗送行酒，也不枉你我兄妹一场。”

    江怡闻言，倾下身子半跪在他身前，低头看向地上劣质的粗瓷酒壶，心中剧痛，这人曾是肆意潇洒的富贵公子，锦衣华服加身，珍馐美味尝遍，应该从未喝过如此低廉的粗酒。

    是她，一意孤行，才害他至此。

    身边的侍卫见她迟迟不动，出声催促。江怡却只愣愣地看着容舟，他一身狼狈，笑容却依旧温和，恍如初见。

    台下骂声也传进了她的耳里，“妖妃祸国，罪该万死”，江怡听出其中几个字，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她识人不清，受人蒙蔽做下错事，她有罪，但义兄容舟无辜，圣僧寂言无辜，将军沈珏也无辜，而在如今稳坐高台的九五之尊的算计之下，他脚底拦路的石头通通粉身碎骨。

    容舟眼尖地看到了她的衣袖渗出一抹红色，神色有些变了，沉声问道：“怡儿，你的手怎么回事？”

    江怡见他发觉，索性不再掩藏，当她举起酒瓶时，容舟才看见她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手，那双会弹琴作画的葱葱玉手，指骨青紫肿胀，指尖竟光秃秃的没了指甲，本已经止住了血，方才她隐忍之时握拳，又见了红。

    “不碍事。”江怡回了他一个清浅的笑，忍着剧痛将酒壶递到容舟嘴边。

    容舟把她的艰难看在眼里，桃花美目中闪过一丝狠色，那狗皇帝明明答应了他不动怡儿，却是食言了。

    他很快恢复了温柔的神色，轻声道：“怡儿别怕，一切后果有大哥承担，你很快就能离开长安，到时文卓会替我照顾你，你听他的话，别再回来，别再逞强。”

    江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人竟然还在为她着想，他不恨吗？

    容舟就着她的手，喝干了壶中的烈酒，看着她水光莹莹的杏目，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只可惜，这辈子只能守她到这里了。

    监斩官冷漠地坐在案台前，听副手念出台上人的罪状，数十条罪行细数，零零散散，写了一张长页，他看了眼台上兄妹送别的一幕，目光微露讥讽，好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好一个仗势欺人的外戚，如今都成了案板上的鱼，垂死挣扎，再不负当年的风光。

    伴君如伴虎，碍了圣人的眼，能有什么好下场呢？监斩官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等着这场京城风云画上圆满句号。

    刽子手已经开始擦拭长刀，监斩官朝一边冷眼旁观的刘嬷嬷使了个眼神，刘嬷嬷会意，朝江怡走去。

    “江氏，时辰到了，你且退开。”刘嬷嬷伸手拉她。

    “不！”江怡甩开她的手，挡在容舟面前，凄厉道，“你们谁敢！”

    刘嬷嬷讥诮道：“天子下令，监斩官大人和老身都是依皇命行事，有何不敢。”

    “拉开她。”刘嬷嬷懒得和她周旋，令身边的侍卫将她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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