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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万事非(八)136

再枯荣 2022-11-03

  谁知老太太暗里递了个眼色,并不阻拦,“他要去就放他去,你嫁了他,你的姐姐就是他的姐姐,迟早是要见的。”

  说着,老太太起身,亲自引着柳朝如往西园那头去。

  老太太不比梅卿,十分清楚梦迢,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血,哪有不知道的。梦迢经过这一回,就死透了一条心,心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好讲的?

  这厢甫入,老太太叫柳朝如在外间等着,独自打帘子踅进卧房。梦迢正欹在床头吃药,由彩衣一口一口地慢喂着。两个人瞧见老太太进来,也都没出声。

  梦迢只将眼皮轻微掀一掀,又慢条条沉下去,像是没瞧见似的。

  老太太立在床边笑了笑,欠身下去掖她的被角,“还生娘的气呢?说起来呢,还不曾见你跟娘闹过这几日的脾气,看来果然是伤着心了。我心肠再硬一点,倒要说,长痛不如短痛,你伤了这回心,往后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往后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谁还能欺负得了你?”

  说着坐到床沿上,怅怏地望住梦迢清淡的面色,“梦儿,娘这回可真是一点私心没有,不论玉哥儿许了我多少好处,我都不是为他那些东西。我一门心思只为你。道理呢我先前跟你讲过了许多,你原来只不信我,眼下你瞧,我说的可有假?”

  说到此节,梦迢撩开了眼,歪着嘴角,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老太太那双尖刻的眼睛只管朝她心里扎进去,又道:“连你自己也是这样子,怎么还指望天下男儿有痴心?你要真图那点情真意切,就该咬牙捱住,捱不住,就得认命。”

  梦迢肩头一振,恨眼转了转,调到别处去。老太太笑了笑,“柳朝如来拜见你,你想想清楚,此时说再多话,都是枉然了。”

  音落后那坚冷的目光仍在她身上定了会,适才叫着彩衣出去,唤了柳朝如进来。

  两人这一见,皆有些尴尬之意,旧事一律没提起,柳朝如只在椅上问,“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么?”

  梦迢冒着股念头,将身子亦往上头撑一撑,原是想解说两句。可想一想,她原本就是骗人去的,满口的假话哄人,身份名字皆是假的,唯有一点真心,也给她亲自毁灭了。又想到孟玉今日被贾参政叫去对答,他要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她提供给他的。

  在那黑漆漆的夜晚,无论孟玉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或是他吻她,或是将她抱到帐里,她都没拒绝。

  今番回想,仍觉可怖,她像是空了魂的行尸,没能守住心志。她在董墨那头也发生了变节,这是如此确凿的事实。

  辩无从辩,她又委顿地欹回去,枯悴的脸上流着一行泪。呆呆哭了会,她喑哑着问:“他果然要回京去么?”

  柳朝如坐得有些远,没看见她哭,在椅上点了点头,“其实他回北京倒不是单因为你们两个的事情,就是没有这桩事,皇上也会寻别的缘故调他回京。”

  “噢。”梦迢掩在半弧帐里,再没了话说。

  柳朝如等了会,见她没有分辨,也不便久坐,告辞而去。下晌转到清雨园里去告诉董墨见过梦迢的事。董墨坐在榻上,半晌不发一言,色容仍带着浓重的病气。

  就在柳朝如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又不死心地低问一句,“你看她有遭遇过什么皮肉之苦么?”

  柳朝如细细回想一番,只得摇头,“没有,只是听说从苏州回来的路上受了些风,有些病意。”说着便一笑,“你们俩倒病在了一处。”

  笑过后,又郑重了神色,“章平,算了吧,回到北京,以你的官职家世,才学相貌,不愁寻不到一门如意的婚事。换个立场想一想,倒了却了许多烦难事。”

  事已至此,董墨也只能等着贾参政那头来叫他问话,或许内堂上能见到梦迢,亲口问一问她。或许审定了,一通棍棒下来,彻彻底底打破这个梦境的残影。

  然而这一件事也终没能如愿。问话那天才晓得,贾参政顾着两家体面,也怕两位大人闹得脸面通红,彼此尴尬,于是前一日便定了孟家的话。

  董墨一一听着,没什么好分辨的,眼皮一垂,都认了。其实也不过是给孟玉的奏疏一个交代,没人在意这点蝇营狗苟的男女私情,更没人敢叫董墨受刑。包括孟玉在内,目的都只不过是堵住董太傅的口,使董墨回京,松放济南盐务。

  一切公与私纠葛缠绕起来,后者显得那么无足轻重,连董墨自己也觉得,很不足道,因此他也没再提起。

  那后来也没再见过梦迢,也许见过,看得不真切。那日要乘船转道运河回京,在码头上,有一辆马车久久停在那里,驾车的小厮看着有些面熟,像是孟家的,又不能确定。

  董墨正与柳朝如在船头上话别,来来往往的小厮丫头船上船下地归置东西,码头上也尽是人影,送人接人的,锦衣缁衣皆一簇一簇地在一个地方浮动着。挑担下货的力夫吭哧吭哧穿梭在人堆里,又这一堆那一堆的货物,热热闹闹的宏大场面里,董墨还是看见了那辆马车。

  “你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再聚首了。”

  柳朝如叹一声,董墨便敛回目光,妥善安排起济南的事,“自然有相见之时。楚沛派来审问盐引亏空的人就要到了,我想孟玉老早就有防备,都是叫盐运司的人与盐商往来,他在一应账目上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柳朝如没奈何地笑笑,“这回章弥少不得要吃个大亏了。”

  “我也得个教训。”董墨惨淡一笑,迎着河风咳嗽几声,紧着郑重了面色,“就是新的盐运使到任,孟玉还是会推他出面跟这些盐商打交道。我看盐引上的亏空,姑且查不出他什么实证,只能从泰安州那头着手。”

  柳朝如点着头,“你且放心,我自会与绍慵接洽,一有消息就给你去信。你这桩私情虽然在官中没受什么惩处,可我担心,你回家不好交代。你家里……”

  “不过训斥我几句罢了。”董墨照旧凄冷地笑着,想到家中情景,那风便似刮骨,一条一条地朝他身上剔来。

  他又复朝那辆马车望去,时下太阳光煌煌地照着,车帘内便能见一则绰绰的侧影,下巴仿佛尖了点,身段瘦了好些,犹似隔尘初月,照见断魂梅花。车角有一片湘色的裙角吹出来,澹然摇荡。

  她大约是来了,却不肯下车来分辨一句。他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倒有些想笑,倥偬一年,恍然一场大梦,好笑的是他明知是一场梦,还甘愿心陷。又有些想哭,然而眼睛是干涸的,只感到一点酸胀的恨意。

  直到启船,梦迢仍在车里半低着脸不吭一气地坐着,两只手安静地扣在腹前,像樽冷漠泥塑。

  孟玉在身边坐着,握一握她的手,语气有些欣慰的松快,仿佛心里长久堵的一口气吁了出来,“他这一走,咱们往后的日子就太平了。”

  梦迢照常低着脸不说话,其实不必这么严防死守,她也是无颜下去见董墨一面的。

  被锁着的那两个月里,她攒了许多话想对董墨说,想告诉他她是为他才坚持着,也想告诉他她已为他抱定决心了。可那决心多么容易粉碎,自打那晚她没能坚持下去,那些动听话也就顷刻不能成立了。

  落后回想起来,她那些话从前似乎也对别的男人讲过,再细细比对,她与董墨的相识,也是照着从前的模子,并没有一点特别的新意,她不过是在重复一个又一个阴谋。在假象里的真意,是经不住推敲的。

  还真是她娘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爱是不可靠的。只不过估不到不可靠的是她自己的爱。

  她对自己很是灰心,但为什么非要来这一趟?大概知道这是永别,心里自私的想来看他最后一眼。隔着哗然的码头,船动了起来,素白的高帆飐飐地鼓动,仿佛能听见扑哧扑哧的风,扑哧扑哧的浪,推着那闳崇的大船向着天涯远去了。

  煌煌的太阳射进窗,穿透梦迢的心,使她有种骤然粉碎之感。

  她挂起一贯清冷的唇角,“回家吧。”

  这一笑,初雪坠地,又将尽一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了点字数,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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