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这个推测也合理。”唐凌云转回主题，“进游戏之前，我们讨论过一轮，你是被——不是你，是鬼道士，鬼道士是被小狐狸的娘杀的，我们没有考虑过，鬼道士可能杀了小狐狸的娘。”

　　“往下说。”

　　“没往下了。”唐凌云说，“我是突然想到这个思路，逻辑还没捋通。比如鬼道士杀了狐狸娘，他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师父呢？哦，说到他师父，我不是猜他师父是陈景元吗？昨晚我想，这个猜想可能是错的，陈景元和徽宗朝就不搭界，鬼道士的师父或许另有其人。《大宋 Online》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剧情游戏，它完全有可能是一个萝卜几个坑的历史大乱炖，——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叶展哑然失笑，一本正经地说：“没有。”

　　唐凌云仍感到不好意思，以前她都是自己脑内推导，想到一个方向，就找线索去证实，证实不了，推翻重来。刚刚那一段凌乱的想法，她居然又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叶展，——虽然她和刘璞讨论有时也会忘我，叶展是第一个能让她这样信任的男生。由此，唐凌云认为他是一个可敬的人。

　　支线小分队在赶路，马球小分队已经抵达比赛场地。

　　原本光秃秃的绿茵草场已然装点一新，林辉耀和练九龙对金明池百戏的历史记录没什么了解，即使看到新装饰，也没太大反应。刘璞却不同，她这段时间连续恶补马球知识，几乎快把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的章节倒背如流，因此看到细致场景复原，她当下就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热。她想，参与《大宋 Online》的工作人员对那个朝代一定很有爱。

　　可惜，没等刘璞过度沉浸在历史情结太久，游戏里段大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朝掌柜娘子冲过来，一脸得意地挥动手中的球杖耍了个枪花，道：“队长，咱们还不赶紧练球去！”

　　“是叫朋头。”刘璞一边纠正他的称谓，一边勒马追着段大往宽阔的草场疾驰而去。

　　23、

　　按程颐给的提示，唐凌云和叶展一路问到保康门客店。

　　鬼道士虽然是黑白影像，白天能显形，NPC 客店老板热情地给他指引任务方向，小狐狸悄悄尾随在后。

　　说是客店，其实是临街一户人家，一进的宅子，院子很宽敞，东西狭长，进深短。汴京的春光此时已照进院中，阳光铺满了整个院子，唐凌云跟在鬼道士身后，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们这趟是做晒书任务，鬼道士，或者小狐狸，要怎么帮别人晒书？”

　　“好问题。”叶展道，“不过晚了。”

　　客店老板将鬼道士引进院中，只见西侧厢房门开着，两位作小厮装扮的年轻人正把一个大木箱往外搬。

　　“您要找的，便是那间房的大人了。”客店老板适时道。

　　“多谢。”叶展道。

　　“客气。”老板自此退下。

　　鬼道士一径向前，心中正疑惑任务点是不是跑错了，怎么已经有人在帮忙，忽听厢房内一道严厉的声音说：“动作轻些，里头诸多残本，可不许磕碰。”

　　两个搬箱子的小厮闻声立刻绷紧身体，小心翼翼走下檐阶。

　　紧接着，厢房内缓缓步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等小厮终于将箱子稳稳当当放好在地，他才放心收回目光，往院中站着的一鬼一狐看来。

　　唐凌云仔细打量着老者，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是洛派的哪一位名人。老者目光也毫不迂回，径直往地上坐着的小狐狸看来。

　　小狐狸起身向老者走去，到得近前，乖巧地行了个礼。

　　“晚辈受伊川先生之请，前来相助洛阳亲友任务。”唐凌云道。

　　老者白须冉冉，负手打量着小狐狸，又转开视线往院中，“书在那，你打算如何相助？”

　　唐凌云噎住。

　　老者走下檐阶，步伐稳重，脊背挺直，碰上小厮回头，他连忙错身给二人让路，外表看上去已近花甲之年，动作反应却还是敏捷得很。

　　小狐狸默默跟他一起走到装满书籍的木箱旁，见他躬身蹲下，打开箱盖，一本一本抖落书上灰尘。

　　“晚辈可以帮先生找蠹虫。”为了完成任务，唐凌云主动献计。

　　“狐爪尖锐，我这些老家伙经不住你翻腾。”

　　“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帮您。”

　　老先生这时停下翻书动作，转看向地上狐狸，“你可知伊川先生为何找你来做这任务？”

　　小狐狸摇头，“晚辈不知。”

　　老先生又看向鬼道士，“你说呢？”

　　“因为您想见赤狐。”叶展沉着应道。

　　老先生一下愣住，对他的回答似是很意外，转瞬又笑了，道：“这是从何说起？”

　　“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帮忙晒书，按道理，应该不再需要我和狐狸。”叶展道，“可是您并没有赶我们走。”

　　老先生朗声大笑。

　　经叶展提醒，唐凌云也从另一个细节联想到老先生的身份。

　　他在木箱中堆放的书籍大都是史部，而且他拿书，都要先在袖口擦擦手心，对书的爱惜程度可见一斑。

　　“七月日头最毒，宜晒书，且晒书当摆长案，好过委屈挤在这箱内。实在事出不凑巧，要行长路，再不趁日子晒晒，接下来的雨季，里头这些老家伙，怕是要熬不过去了。”老先生自顾说道。

　　“他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在暗喻什么？”叶展私下问唐凌云。

　　“你也听出来了？”

　　“……谢谢你。”

　　“先生为何想见我？”时间紧张，唐凌云直接向老者发问。

　　“赤狐读史？”老先生不答反问。

　　“读过一些。”

　　“我宋臣瞧不起汉唐，要帝王效仿尧舜，赤狐怎么看？”

　　“晚辈年幼，学识浅薄，恐怕不能——”

　　“我朝有位晏殊，十四岁中进士，已能博古论今，赤狐既已读过史，当能说出一二，何必自谦。”

　　“宋朝那么多文人，也就晏殊一个神童啊。”唐凌云小声反驳道。

　　这时，小厮又搬了一箱书出来，老先生不再为难小狐狸，一边给小厮让出搬运通道，一边说：“朝廷近来许多争论，实在聒噪，与你有关的传言最多，把一只狐狸说得神乎其神，动辄大宋存亡，我想寻个清净，这才托伊川先生找了你来。”

　　“先生要去洛阳？”

　　“四月动身。”

　　唐凌云想了想，道：“方才先生说宋臣瞧不起汉唐，要效仿尧舜，问我怎么看，我觉得这个观点有其合理之处。”

　　“哦？”

　　“尧舜是明君，帝王之楷模，臣子要君王效仿贤德，无可厚非。”

　　“尧舜治下与宋之形势完全不同，何以摒弃前朝方略，舍近求远去往千年前求治国之法。”老者道，“愚见！”

　　“晚辈并非这个意思。”见老者面色大变，唐凌云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读宋史，研究不深，只是受家父影响，浅读过诸多观点，我觉得效仿尧舜有理，也觉得从前朝得失中寻找经验同样有理。王安石因熙宁变法失利，从朝野到民间，树敌众多，去世后，曾经的政敌评价他，‘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晚辈喜欢大宋，就是喜欢臣子之间的和而不同。”

　　叶展不知道唐凌云用了什么高招，他注意到老先生原本严厉的表情在转瞬间松弛下来。

　　“这些没用的话记得倒是清楚。”老先生说。

　　“晚辈愚钝，只会死记硬背。”

　　“令尊博学，教女有方。”

　　“先生过奖。——您知道家父？”

　　“开封城里知道令尊的，恐怕不止我一个。”

　　“您说的是赤狐的父亲啊。——等等，赤狐的父亲？”

　　老先生沉默，看上去不打算再回答唐凌云的疑问。

　　果然，他紧接着说：“真正有识之士，不会将个人成败推诸于一只狐狸。往往是奸佞宵小之辈，自身才识不够，便道怪力乱神。今日晒书任务，你已圆满完成。”

　　老先生话音一落，系统浮层紧随其后弹出：

　　完成洛阳亲友（壹）任务，队伍积分+10

　　唐凌云脑中关于狐狸爸爸的念头还没转完，乍见任务完成的提示，一时说不上来的懵然。

　　“这是系列任务，还有支线。”叶展道。

　　他的提醒来得及时，顿使唐凌云从庞杂念头里抽离出来，连忙又问白须老人：“请教先生，洛阳亲友任务可还有贰？”

　　“有壹自然有贰。”

　　“晚辈愿意为您跑一趟。”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啊？”

　　“你二人身世任务尚未完成，按制，不得发布支线。”

　　“啊？”唐凌云大惊失色，“可是您不是托伊川先生发布任务给我，让我来找您的吗？”

　　“有何不妥？”

　　“我已经接过您的支线了啊！”

　　“你接的是伊川的支线，并非我的支线。”老先生波澜不惊道。

　　游戏里，一狐一鬼双双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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