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向前几步，守在门内外的仆役们顿时面露紧张之色，立于前院的苏宏州也不由捏紧了手指。

　　薛景寒谋害苏戚的事实，除了苏宏州知道个大概，底下的人全都蒙在鼓里。在他们看来，薛苏二人夫妻不和，所以薛相抛弃妻子致使她流落外地，还出言不慎害得谣言满天飞。

　　不提丞相这层身份，作为夫婿，薛景寒实在过分。

　　苏府的人都护短。宁肯冒着得罪薛相的风险，也要站在苏戚身边，以防万一。

　　薛景寒无视周围许多警惕的视线，将怀里的猫往前送了送，轻声道：“红萼说你回了趟家，想把雪团和丸子带到苏府照顾。我便去落霞庄抱来它们，免得你再跑一趟。”

　　说话时，他始终专注地看着苏戚，嗓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戚也在看他。

　　看他眼中悲哀而温柔的情意，因忍耐而微微下压的唇角。

　　似乎是全无来由地，苏戚问道：“你好了？”

　　薛景寒尽力扯开嘴唇，想露出个笑容，然而最终失败。

　　“嗯，我好了。”

　　“这样啊。”苏戚点点头，“你迟早会好起来，我知道。”

　　之前听断荆描述薛景寒如何强逼自己恢复正常，便明白这个人不会被法阵束缚太久。整个大衍恐怕再找不出比他意志力更顽强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人，能从宫变惨案中活下来，流浪乞讨到陈县，蛰伏多年得报大仇。

　　可他毕竟还是伤了她。从身到心，由里及外。

　　“路途遥远，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罢，过两日我们再约时间谈。”苏戚伸手去抱猫，不意碰到薛景寒的手指，只觉一片冰凉刺骨。她动作微顿，面上不显变化，把白猫揽入怀中，唤了声断荆。

　　断荆便也把杀戈手中的猫接了过去。

　　“家中有事，恕不远送。”苏戚客气说完撵人的话语，转身回厅堂陪老父亲用饭。薛景寒待要挽留，苏宏州咳嗽几声，上前作揖拜别。

　　“天色已晚，薛相路上慢走。”

　　薛景寒沉默站在门口，遥遥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对苏宏州问候寒暄。左右都是些贵体是否安康的客气话，苏宏州不耐烦听，随意敷衍几句要他离开。

　　以前丞相在太仆面前谦逊有礼，不拿身份压人，苏宏州还挺满意，觉得这个女婿进退有度。现在经历许多事，再看薛景寒，只觉他处处惺惺作态，实在烦人得紧。

　　早知他会害苏戚受苦受难，就不该答应这桩亲事。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有多少适龄青年，哪个不能选？

　　苏宏州满心惆怅憋闷，怏怏回到偏厅，继续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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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戚见老父亲一脸郁色，便问：“他说话不中听，惹您生气了？”

　　苏宏州仰脖灌了一大口酒水，闷声道：“他能说什么，是我自己心烦。”

　　苏戚捏着筷子，已然没了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青菜叶子。栾陵法阵的事太过玄乎，虽然她和老父亲解释过，但对方并不尽信，总觉得薛景寒做了其他亏心事，才敢下狠手谋害妻子。

　　苏戚也不想反复提起这些旧事，只能劝苏宏州莫要多想。

　　总归她是要和离的。以后就和薛景寒没关系了。

　　苏戚神思渐远，忽听得苏宏州出声发问：“他今日上门，我瞧着那态度，竟像是回心转意，想带你回薛宅。戚儿，你怎么看？”

　　她敛眉低头，盯着碗里烂掉的青菜叶：“我不跟他走。”

　　苏宏州连道几声好，捻着短短的胡须斟酌道：“咱家也不稀罕什么丞相，你若真厌了他，就干脆和离，我出面跟他谈。”

　　苏戚想了想，道：“也好。”

　　她本来打算亲自和薛景寒商谈和离事宜，不用见面更好，免得拉拉扯扯闹出麻烦。

　　苏宏州见女儿如此干脆，立即高兴起来，开始为她谋划以后的路。

　　“京城还有些不错的人家，赶明儿相看相看。比如刚升了治粟内史的武老爷子，他家长孙年少有为，长得也不错，只比你大一岁，尚未娶妻。还有卫尉卿柳暗，虽说是柳家人，却没沾染趋炎附势的坏习气。他年长些，将将而立，早些年倒是娶过妻，但职务繁忙没和她见过几次面，后来妻子早逝，一直再未婚娶。柳暗性子真不错，现今也不算忙，我看他是个能托付终身的……”苏宏州念念叨叨，时而欢喜时而眉头紧皱，“你要不喜欢结过亲的，选年纪轻的也行，只要能体贴人，会做事，别的都不需要操心。姚家那小子不是陪你回来的么？你觉得他怎样？”

　　苏戚听他越说越来劲，哭笑不得制止道：“姚常思没那个心思，不用考虑他。”

　　苏宏州点头：“我也觉着姚家小子不够稳重。姚老头又精，他夫人有些刻薄，你嫁过去肯定得受磋磨。”

　　苏戚摆手：“您想太远了，我现在谁都不考虑，就想呆在家里，照顾您老人家。”

　　苏宏州瞪眼，端起了严父的架子：“谁要你照顾？你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看看出去一遭瘦成什么样！”

　　其实苏戚已经养了一段日子，不再单薄瘦削，只是老父亲眼光独特，怎么看都觉着自家女儿可怜。

　　“你别觉得落清园呆着舒服，劲头过了肯定要无聊。陪我个糟老头子有什么意思，早些寻觅个好人家，以后有人知冷知热会疼你，这才是要紧……”

　　唠唠叨叨的话语，落在心底，便成了温水，晃一晃就会满溢出来。

　　苏戚不再打断，托腮望着苏宏州，眼里尽是笑意。

　　雪团和丸子已经适应了环境，自顾自地在廊下玩了起来，你扑我，我扑你，活泼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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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景寒回到薛宅，摆摆手示意杀戈不必陪伴，独自站在冷清的庭院里，许久都没有动弹。

　　夜色浓郁，清辉落了一地，迎春的杏树已然抽绿，枝条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花苞。浅淡的香气萦绕鼻间，一阵风卷过，便又闻不到了。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像另一个孤寂的人，躺在深渊里仰望着他。

　　苏戚不在这里。

　　即便他环顾四周，能在每一处寻见关于苏戚的回忆。

　　他们在庭院下棋，喝茶，与猫儿戏耍。

　　在杏花下面亲吻，拥抱，耳鬓厮磨互诉情话。

　　薛景寒睁着眼睛，仿佛看见无数个过往的画面。他听见苏戚的笑，感觉到苏戚的呼吸，可待要仔细追寻，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薛宅里没有苏戚。也没有闹腾的猫儿。一切回归原点，他还是孤身一人，住在死寂阴森的宅院里。

　　“你明明说过，要陪我走下去。”

　　薛景寒自言自语，继而苦笑出声。

　　是他硬生生把人推开了，现在打算怪罪谁？

　　往事不堪回首，故人再难追回。

　　在石疙瘩村恢复情感后，薛景寒没有再耽搁，快马加鞭抄近道走水路，用尽了一切办法，尽早回到京城。他本就不是孤身出行，身边潜藏着许多兵卫，所以回来的路程很是顺畅，几乎没受什么阻碍。

　　然而进京之后，薛景寒却不敢立即去见苏戚了。

　　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这般滋味。他挣扎许久赶往苏府，果不其然吃了闭门羹。

　　京城不是刈城，苏戚没必要再与他周旋试探。

　　薛景寒只好折返落霞庄，借着送猫的理由，迫使苏戚与他相见。见面之后，不知有多少话语堵在喉头。想说他去了很多地方，见到各种人，各种事，也知晓她很辛苦，做事很厉害。想说他为了赶路，不惜冒着暴雨乘船前行，险些翻到江里去。途中遇到不懂事的稚童，在江里摸鱼结果腿抽筋溺水，是他把人救上来，送衣裳烤火。第二天那孩子拔腿跑了，还偷走一些碎散银钱。

　　想说他日日念她，夜里入睡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拿着刀将她杀害。醒来心痛难忍，惶惶然不知世事真假。

　　他有那么多想说的话。

　　但苏戚不愿听。

　　苏戚只用一句话，便将他打落深渊。

　　——先回去歇息罢，过两日我们再约时间谈。

　　谈什么不言而喻。

　　在刈城，她已经提过和离，如今回到京城，自然打算处理这件事了。

　　苏戚是个主意很硬的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绝不会中道反悔。薛景寒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

　　他在庭院里站了半夜，后来被杀戈劝回房间休憩。杀戈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只能捡好听的话说。

　　“夫人心里有坎，不能逼迫她。”

　　“让她消消气，把这道坎迈过去，就好了……”

　　“……”

　　话里话外，意思是苏戚和他还未正式和离，总有挽回的机会。

　　也不知薛景寒听进去多少。

　　隔日，姚常思意气风发来找苏戚玩。看他满面红光，显然是得到了家里人的谅解。

　　“苏戚，跟我去别庄散心罢？我把程易水和杨惠都叫上，还有其他旧日的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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