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么，原来他那么早就被陈清润遇到了。

　　他以为陈清润只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意思。

　　那么多年，他头一次碰到聊得来的人，没想到，原来是曾经错过了。不过，若是如今的自己看到十八岁的自己，会看着不顺眼吧。

　　十八岁，方彬读大一。高考的时候不知道该报什么专业，听从长辈们的指点，稀里糊涂地选择了医学。穿上那身白大褂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本来就很被动，不擅长和人交谈。在学校没有投缘的朋友，只能越来越寂寞。

　　周围也不是没有向他示好的女生，不过他似乎缺了恋爱那根筋，不愿意恋爱，他一个人惯了，生怕会辜负别人。

　　恋爱啊，多麻烦的事情，他经常见到室友哄女朋友，和女朋友闹矛盾等等的琐事。爱情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累赘。

　　那时宿舍住六人间，男生们爱打游戏，每天都是半夜通宵的打游戏。

　　六个人只有他，是按时早睡的，其他几个人不是打游戏，就是和女朋友聊天到深夜。起先方彬会说：“你们小点声，我要睡了。”

　　说过几次后，他发现根本就没有用。每次收获的，不过是压低声音的嘲笑。慢慢地，已经不再是被室友的游戏声吵醒，是整宿的睡不着觉。

　　当发现周围的人都和自己不同的时候，方彬开始质疑，是不是自己错了，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没有人告诉他，你没有错。

　　以至于方彬在很久以后，许多人都说他处事稳妥，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那段漫长又寂寞的失眠与不合群，让他越来越频繁地反思，越来越谨小慎微。

　　白天把自己丢进医学的海洋里，每天都很忙。教室、实验室、食堂轮番转。不爱说话，成了一个哑巴。

　　他在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有努力过和室友、同学相处。但好像他和他们，不在一个轨道上。

　　格格不入。

　　于是他只能把一切憋在心里。

　　他想和人诉说，但是父母都忙于工作，他不想打扰。和他比较亲近的林苏一家，每当看到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他都暗暗羡慕，生怕自己的出现，惊扰了他们。

　　他也想过，要不，换个宿舍，只是当向班导提出后，只是收获了几句安慰。班导说，小孩子嘛，小打小闹是正常的，要学会适应，不然以后走向社会怎么办啊？

　　以前零星有几个朋友在，偶尔会在他面前吵吵闹闹。大学的时候，都奔赴自己的山海。曾经扬言做一辈子的朋友慢慢都断了联系，方彬那时候才懂得，原来最残忍的不是当面愤怒的大吵大闹，而是随着时间的消磨，感情慢慢被冲淡，若干年后，谁都认不出谁来，有时勉强认出，最多不过说声“好久不见”。

　　也是在大一的假期，他遇到了叶琛，发现了自己的性向与他人不同，叶琛是个很好的人，方彬以为自己会和他拥有一份感情，只是很可惜，两人最后还是走向了分手的境地。他本以为，以后会充满期待，现实却告诉他那不过是奢望。

　　后来重逢，方彬不怨叶琛，也不愿意再见到叶琛，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分的，做过亲密的伴侣，便难以再若无其事地当朋友。

　　那时候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他完全不喜欢选择的专业。

　　每天上课他都很抵触，只是自己是个学生，既然读了，就要对学科负责。

　　学习临床医学让他懂得了医生的艰辛与不易，也深深地敬佩这个职业。可是越深入，他越发现，这不是他喜欢的。有时候他会欺骗自己，人生嘛，不就是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无论你学什么学科，都会讨厌自己的学科，正所谓干一行厌一行。

　　只是午夜梦回之时，他去厕所路过洗手间，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呆滞，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

　　这样的方彬，真的是他想要成为的自己吗？

　　他骗不了自己，自己就是很痛苦。他深知医生的责任重大，也钦佩医生的能力与底气。可是他不愿意去读关于医学的书。他不愿意去抓小白鼠，杀兔子，更不愿意解剖。在那次做完实验，要处死小白鼠的时候，一个同学提议说：“要不，咱们把它放到笼子里电死吧。”

　　他亲眼看着那只小白鼠在笼子里挣扎。

　　像极了自己。

　　他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干脆利落地拔掉电源，直接把小白鼠按照老师说的方法处死了。周围几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之后每次做实验，他都做得很好，抵触真的不代表做不好实验。

　　过了几天，学校统一做心理测试。

　　他点开链接如实回答，隔天就被老师请到了办公室。

　　他的班导是个姓秦的老头儿，一直很欣赏他。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正处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居然有心理问题。班导只觉得他在闹着玩，也许是因为不想认真填写，全部都是乱写的。衣食足，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怎么会有什么问题呢？

　　他便去找了心理医生，和医生聊着，可是他没办法卸下防备。

　　他难以向别人倾诉自己的烦恼。

　　幸好他擅长学习，买了很多心理书籍，不仅调整自己，还成了半个专家。他才发现，自己才是自己的良药。他开始去图书馆，强行逼自己读书，这时候他才发现，在书里，可以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高三那年忙于学业，除了学习的书以外，他没有碰过一本课外书，现在把闲书读起来，才真正算是理解为何古人总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知道自己像一个异类，但书给了他底气，让他敢于面对世俗的艰辛。

　　当念到大三，班里召开考研动员大会，一向欣赏他的老师有意让他保研时，他选择了拒绝。放弃了自己的专业，选择与专业毫不相干的一门学科。

　　那时候他很认真地请季宇去喝咖啡，问他：“哥，如果我说想放弃保研，是不是疯了。”

　　季宇往咖啡里加了几块糖，轻轻地搅拌着，沉吟片刻，对他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这几年他一直在调整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更适应这个社会，学着和自己相处。几乎没人知道他有那么一段难挨的时光。

　　自己生活，没什么不好的。他好像对这个世界更感兴趣，有时间做些想做的事情。

　　可当有那么一个人，告诉自己他见过最不好的你，想要拥抱那个糟糕的你。

　　虽然这份安慰来得有点迟。

　　和平日里的失眠不同，方彬心里很乱。

　　不如，去客厅坐会儿。方彬打开了门，发现那个本该在卧室休息的陈清润在客厅。

　　陈清润坐在沙发上，客厅的窗帘已经被打开了，开着一盏小灯，正好可以窥见窗外的夜色。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方彬走过去，问。

　　陈清润轻声回答：“难得今日雨声悦耳，可以听雨落下的声音。”

　　“今日雨声格外悦耳吗？”方彬问。

　　“并非如此，”陈清润意味深长地说，“正所谓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心情不错，万物都值得去欣赏。”

　　方彬坐到沙发上，和陈清润一样望着窗外：“那好吧，不若一同听听这悦耳的雨声，究竟多不寻常。”

　　“好啊，那便是更难得了，可以一起听雨落下的声音。”

　　雨落下的声音。

　　人生漫漫，很多时候方彬都很少与人交谈，他总觉得自己读不懂人心，也不敢去参透人心。

　　他没见过陈清润这样的人。

　　一个愿意主动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要抓住吗？

　　他，想抓住吗？

　　这一晚，他们从诗词谈到风花雪月，从阳春白雪聊到下里巴人，闲适自在，想到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能得到另一个人的下文。

　　方彬一直觉得自己沉默寡言、不易相处，后来才发现，只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么个人。

　　有些人，当你遇见了，就像解开了封印一般，愿意敞开心扉。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屋里的两个人在交谈。夜深了，都没有困意，越聊越精神。

　　一切都可以用三个字来形容——这三个字便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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