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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21

野次鬼 2022-12-11

  殷天迟滞地走近角落,呆若木鸡。

  呈现着一种茫然若失,仿佛听不清晰新闻在说什么。

  谁!谁坠楼了!

  电视画面展现了《联合报》、《太阳报》等港报粗重的黑体字。配着现场坠|楼照片,《倩女幽魂》的主题曲缓缓响起。

  殷天连连后退,后背撞上柜台。

  猛一觳觫,找得钱都没拿,抓着新手机撒丫子跑,在人行道上奔逸绝尘。

  淮江市下班高峰期会遭遇大堵车,苦不堪言,一分钟内能反反复复启动、刹闸数次。

  硬生生把人摆荡恶心。

  这时两条腿的意义就出现了。

  殷天一马当先,甚至超过了孙队的救护车。

  她听见笛声高鸣,在春日黄昏下浮躁地振臂挥舞,努力挤出条生命通道。

  车流们纷纷避让,其中几辆冲上了路肩。

  动静很大,殷天撇脸看了眼,就熟门熟路拐进一小巷,进了松子仁音像店。

  她上气不接下气,脑子也昏沉。

  把夹克脱下来垫地上,扫货式的扒拉着影碟。

  几乎杜绝思考,她能火眼金睛瞬间定位出他的所有影片。

  这可是除了桑国巍,她第二钟意的男人。

  桑家都知道,六岁生日那年,桑珏从沙头角回来,给殷天带了厚厚一沓CD唱片,其中有一张是托关系拿到的,有亲笔签名。

  殷天兴奋地在客厅尖叫乱窜,当夜就激动地尿床了。

  按她自己的说法,这是能支配她身体行为的男人。

  “哗——!”

  殷天将夹克摊开一抖,光碟倾泻般倒向柜台,花花绿绿摊了一台面:《霸王别姬》、《阿飞正传》、《东成西就》、《英雄本色》、《东邪西毒》、《纵横四海》……

  “多少…钱?”

  男店主留着蓬松的长发,斜着脑袋叼着烟打量着殷天,指了指店里最右侧的一排支架,“那里有盗|版。”

  殷天不耐烦地伸手掏夹克,摸索出一张又一张百元拍在桌上,“有钱,看见没,有钱!买得起,赶紧的。”

  男店主甩着长发,嘟囔,“人挺小个儿,脾气挺大,唉!还差两块两毛五!”

  殷天走出音像店时,马路进入了新一轮堵塞,救护车已消失无踪。

  它奔轶绝尘,停在惠爱医院。

  护士们推着孙队冲入抢救室,庄郁从办公室匆匆迎过去。

  “什么情况?”

  小护士满手血,还算镇定,“刀伤加坠楼,说是四层摔下来的,不清楚着地部位,有呕吐症状,不排除头部受创,人没意识。”

  孙耀明的血衣被一层层划开。

  身上深深浅浅5刀,像5股泉眼往外咕咕冒血。

  护士给他上心电图,庄郁按压胸部做心肺复苏,“陈谦人呢,把他给我薅起来!通知神经外科,安排颅脑CT!”

  护士破门而出。

  心电图抢救仪发出报警。

  中心测压器显示着孙队的中心静脉压和肺动脉楔压正在急速降低,心排出血量和静脉血氧饱和度也降得迅猛,全身血管阻力正在飙升。

  庄郁急了,“愣什么!补液啊!”

  门被弹开,陈谦敞着白大褂冲进病房,眼神在孙队和仪器间来回切换,判断着他的情况。

  “除颤器,除颤器使用。”

  庄郁连忙避让,陈谦上前接手。

  孙队的身体像个破布袋子,在电压下起起伏伏。

  报警器持续响着,两人轮流心肺复苏和使用除颤器。

  可惜生死既定,无力回天。

  孙队瞳孔渐渐散大。

  心电图成了直线。

  庄郁骇然抬眼看着机器,难以置信。

  陈谦放下了除颤器,“瞳孔散大固定,颅神经反射消失,脑血液循环停止……”

  孙耀明死亡了!

  庄郁一把推开陈谦,依旧固执地按压着。

  她双目通红,“Come on!Come on……Come on……”呼吸声越来越重,庄郁背后爬出一排密汗,“Come on!Come on……Come on……”

  陈谦和护士们看得张口结舌。

  庄郁的情绪越来越浓郁,她满面哀悼,近乎发了癔症,以为按压的人是没了生机的庄书阳。

  悲不自胜,庄郁眼泪濛濛堆积在口罩上方,滑落到孙队胸|前,泪中裹血,血中包泪。

  陈谦从后面大力拽住她,让她停止动作。

  两人蛮横地对抗起来。

  陈谦不顾疼痛,执着地抱着庄郁,“庄医生,庄郁!你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他失血太多,不行了,在救护车上已经不行了。”

  庄郁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失神地看着显示器。

  陈谦在确定她情绪平稳后出去和家属沟通。

  庄郁眼观鼻鼻观心,沉寂地立在床头打量着孙耀明。

  “孙队长,你再也不能亲手抓到我了。”

  小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姚队面无表情地站在抢救室门口。

  王菀冬愣愣瞌瞌地看着陈谦,仿佛听不懂他传达的消息。

  她突然拉着孙小海向急诊厅大门走去,手上还端着一碗已经溢洒了一半的红油米粉。

  庄郁跟着她。

  王菀冬径直穿过等候区、挂号收费区和取药室,一头栽倒在大厅中央。

  米粉汤汁滚落,溅在孙小海脖子上,脸上,红油斑斑点点。

  护士医生,小刘和姚队匆匆奔向王菀冬。

  庄郁双脚生根,静止在流动的人群中。

  孙小海抹着脸,放声大哭,“妈妈,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庄郁呆看着,孙小海的脸不知怎地就幻化成她14岁的模样,小脸扭曲着,脖上裹着厚重的纱布,她拼命嘶喊,却没声音,但若是仔细辨认,能看出,那是“爸爸,我要爸爸回家……我要爸爸回家……”的口型。

  庄郁扭头离开,她将马尾辫散开,挡住面颊。

  口罩已被泪水濡湿,她看见陈谦在远处张望找寻她,她闪身一避,出了急诊北门。

  几个深呼吸起落,庄郁哼唱起那段熟悉的诡异音律,用以平复情绪。

  急诊楼外的北角有个门脸儿极小的蛋糕店。

  轻芮糕点的门被“轰”得推开,春日大风倒灌,庄郁顶着一头舞乱的长发单刀直入地冲向面包柜。她沉着脸,拿夹子往牛皮纸袋里塞朱古力马芬蛋糕。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她的手在打抖,烦躁地将手机甩在一边,端起玛芬蛋糕的托盘向自己的纸袋倒去,十几个蛋糕抖落下来。

  店员看傻了,在一旁想说话又插不上话,一时进退两难。

  庄郁抱着一大袋子蛋糕,饿死鬼一样咀嚼,吃得一嘴黑。

  她吞得极快,噎得呛咳起来。握紧拳大力捶胸,捶着捶着,把眼泪捶了下来。

  一只手适时出现,给她拧开瓶盖,递了杯水。

  庄郁感谢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黏腻的黑齿。

  陈谦叹气,“别齁着了,喝点。”

  庄郁点头,“我邻居家的熟人,特好一警察,见过几次,在邻居家吃过两顿饭。他老婆特贤妻良母,说话轻轻柔柔,我就成不了这样,但我喜欢跟她说话,还有他们家儿子,闹腾。”

  庄郁咕嘟两口水,双唇打抖,“陈谦你送我回家吧,我……”她抓住他胳膊,努力抬脚,可右腿纹丝不动,“我……动不了,我……现在动不了了。”

  陈谦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背她上楼,强迫庄郁完成了一系列的腰椎脊柱检查,确定没有大碍,才背她进停车场。

  庄郁的面颊轻轻蹭着他脖颈,“除了我爸,没人背过我。他肩跟你一样,宽。”

  陈谦的耳垂跟大虾似的,熟透了,能滴出血。

  他头一次知道庄郁的住址。

  拐进虹场路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呼啸而来。

  陈谦慌忙避让,庄郁看到驾驶座上脸色青白的老殷,“这就是我邻居,应该是接到信了。”

  庄郁望向远处的42号联排,殷天赤脚穿着睡衣站在路中央,路灯从她头顶打下,无法辩清面容。

  车子停在41号联排前,陈谦扶着一瘸一拐的庄郁走近殷天,伫立在光晕外。

  殷天的神态像个当众孤独的独角戏演员,肆无忌惮表演着悲伤与哀思,透着股静谧无声地强大力量。

  她泪流满面看着庄郁。

  一人在光明间,一人在幽暗里。

  两人缄默相对,长久凝望。

  庄郁突然将手中的蛋糕纸袋伸向她。

  “吃一个,吃一个就不疼了。”

  孙队的追悼会定在次日下午于淮江善宝山殡仪馆举行。

  整衣敛容的警察们乌泱泱挤占着整个厅堂。

  告别仪式结束后进行火化,火化区空间有限,只能允许六人进入。

  简易的长木箱缓缓推进火化炉。

  老殷、姚队、小刘、张乙安和殷天集体目送着遗体入炉,他们表情整齐划一,像刀刻般冷峻分明。

  殷天被这遏抑地气氛逼得步步后退,她呼吸困难,眼角抽动。

  四个漆黑的高大背影耸立在身前。

  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两腮哆嗦地看着火化炉。

  她听见门外王菀冬的自言自语。

  “非得往前冲,什么时候都往前冲。哈,冲得连肠子都飞出来了……光荣?厉害?你厉害你见了蟑螂撒腿跑,你厉害你不去开家长会怕加老师!英雄的遗孀?能干什么……家里牛奶牛奶没人喝,床铺床铺没人睡,”王菀冬带着哭腔,“我连车都不会开,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为什么要当英雄的遗孀!”

  门里,殷天一双泪眼默默傍观。

  走出善宝山,熟识的不熟识的警察们簇拥着王菀冬离去。

  殷天在车前仰看着阳光破云而来,笼着山体,纯一不杂,冰亮明澈。

  她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有光啊。我们的孙队一定要成为天上的星星啊。”

  当年夜里。

  张乙安不放心老殷,留宿在42号联排。

  老殷蜷缩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张乙安仰躺在床上抱着他,神色很拘谨。看着大衣柜上殷天母亲的画像,气质温雅,巧笑嫣然。

  张乙安的眼泪积蓄在眼眶四周,缓缓淌入耳中。

  已经凌晨2点42分。

  殷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被隔壁屋老殷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

  一把掀开被子,起身立在桌前,翻开《内科学》,看了两行,她忽地抓起这本厚重的典籍狠狠砸向台面。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作者有话说:

  2003年,致敬挚爱——Leslie

  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你不在了,我继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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