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叶孤城飞身而至，已将温玉护在了身后。

　　一阵风忽然吹过，吹过了荆无命空荡荡的袖管。

　　他好似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他也好似谁都看不见，他冷冷地瞧着温玉，瞳孔已尖锐如针芒，他脸上的肌肉痛苦的抽动起来，好像连自己的眼睑都无法控制。

　　他忽然别开了自己的眼睛，缓缓地向前走去。

　　温玉没有说话，看着荆无命走到了书房之前。

　　上官金虹屹立在屋中，屋中的蜡烛已熄灭了三四支，上官金虹神色如常，但面色却显然已开始了灰败。

　　荆无命冷冷地瞧着他。

　　上官金虹抬起头来，也瞧着荆无命。

　　他淡淡地说：“你来了。”

　　荆无命的薄唇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也不说。

　　半晌，他嘶声道：“其实我的右手剑，远比左手更快。”

　　上官金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知道了，在你连杀帮中十几名高手之后，我就已知道了。”

　　荆无命的瞳孔收缩。

　　他道：“你派那些人来追杀我？”

　　上官金虹道：“我没有。”

　　荆无命厉声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淡淡道：“因为我不忍。”

　　荆无命的身子忽然晃了晃。

　　他嘶声道：“你该求我一剑杀了她！”

　　上官金虹不说话了。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救他的话，那个人就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右手剑极其辛辣可怖，而他本人，又是个拼命三郎，他若是想杀温玉，那么，他上官金虹就还有一线生机。

　　上官金虹慢慢地道：“我已后悔要赶你走了。”

　　荆无命冷笑。

　　温玉已皱起了眉。

　　她很同情荆无命，但若这时他的脑子忽然不清醒，要为了上官金虹来对付她，那她也没办法了。

　　他救过傅红雪一命，所以叶孤城没有杀他。

　　他们的恩义本已两清了。

　　荆无命的右手骤然拔出了剑。

　　温玉心中一沉，已忍不住要叹息。

　　但荆无命的剑却并未冲着温玉而来，他的剑只拔出了三分，然后，他骤然松开剑柄，用自己的手一把抓住了剑身！

　　两面的剑刃极其锋利，瞬间令荆无命的手鲜血淋漓！他的手修长、骨从皮肉里凸出，这手一看，就知道是个顶级的剑手，他失去了自己的左手，如今，又用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握住剑身！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荆无命的脸色已发白，但他的神色竟无丝毫的改变，他的瞳孔收缩如针，忽然对上官金虹厉声道：“你并非不忍！若无你的默认，无人敢来杀我！她救了我，你却要杀我！”

　　上官金虹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他冷冷地凝视着荆无命，终于意识到，对于一个偏执的人来说，一次的失望，就是永恒，他绝不可能原谅、也绝不可能再度忠心于他！

　　上官金虹冷冷道：“既然你已做出了选择，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荆无命的瞳孔又开始放大。

　　他的眼神忽然就像是破晓前的黑夜一样空洞。

　　他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上官金虹一眼，也没有看温玉一眼，他走得很快，像是要尽快离开这令他绝望的地方一样。

　　温玉忽然道：“等一等。”

　　荆无命如标枪一样站定，缓缓转头，瞪着温玉。

　　温玉皱着眉，道：“你已没有了左臂，难道连右手的手指头也不想要了么？你以后是打算用嘴来叼着剑？”

　　荆无命神色冰冷，薄唇紧抿，一句话都不说。

　　温玉自怀中掏出了小瓶来，丢给了荆无命，荆无命动也不动，任由那瓶子被砸到了他的身上，然后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好在没破。

　　温玉悠然笑道：“这回真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你快捡起来喝了吧！”

　　荆无命：“…………”

　　荆无命的掌心犹在流血。

　　他得罪的人，起码比在场各位全加起来还要多十倍，如今左臂断了，右手重伤，再有人过来要杀他，他估计真得用嘴了……荆无命现在虽然痛苦至极，却并不太相死……当然也不想练习一种全新的很考验牙口的剑术。

　　他慢慢地垂下了头，捡起了那瓶黑乎乎的药，慢慢地转身，走出了这座宅院。

　　温玉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很快再见到荆无命的。

　　荆无命总算还不是个傻子，知道上官金虹这种大猪蹄子的话并不能信，总算是及时抽身，悬崖勒马。

　　瞧着荆无命走远了，温玉才对上官金虹道：“你后悔么？”

　　上官金虹不理会她。

　　他似乎认为这种问题并没有回答的必要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在上官金虹身上是不成立的。

　　他的无情已刻在了股子里，在这世上，他真正付出过感情的，或许只有他的亲生子上官飞，只可惜，荆无命不是他的儿子。

　　他若真的是他的私生子，或许上官金虹也不忍心将他毁成这样。

　　而到了今天，再说不忍，这只说明上官金虹不仅无情、而且虚伪。

　　温玉叹了口气，对众人道：“好啦，我们走吧。”

　　众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样子都有些狼狈。

　　好在，事情最后还是有惊无险，胜利的天平这一次也倾向了温玉小姐这一边。

　　陆小凤伸了个懒腰，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真的有够变态的在遵守自己的原则，倒在他身边的人，皆是昏死过去，居然连一个都没死。

　　花满楼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他不太喜欢自己身上沾上血的感觉。

　　温玉小姐的魔杖点一点，他身上的脏东西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花满楼微笑道：“多谢阿温。”

　　温玉小姐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来。

　　她挥舞着魔杖，把大家的身上都弄得干干净净，然后拉住了叶孤城的手，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是被砸个稀巴烂的金钱帮。

　　现在，这里已不再是中原第一大帮派了。

　　上官金虹仍然在他的书房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一本一本的看着金钱帮的文书，一份一份地在上面写上红色的朱批，这些事务通常永远处理不完，看完十份，就会有新的十份被送进来，上官金虹喜欢自己的桌子上被堆满的感觉。

　　今天，他看完了所有的文书，因为不会再有新的文书被送进来。

　　这些他批阅过的文书，已全然没有了意义，他自己知道，这些东西不会再被分发下去了，他的命令也无法再得到有效的执行了。

　　但他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朱笔！

　　最后一盏灯火熄灭之时，天上的最后一缕辉光也已完全消失。

　　上官金虹倒下，因窒息而死。

　　又过了一天，金钱帮那些逃走的人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趁着夜色回来看看，那些东西、并且确认一下上官金虹的死活。

　　第一批人悄悄地进了这庄园，悄悄地靠近上官金虹的书房，他们惊奇地发现，这屋子其实没有一点不对劲，可进可出的，怜花宝鉴不见了，上官金虹的尸首也已不见了。

　　这些人惊恐不已，一时间，旧主没死的恐惧淹没了大脑。

　　在他们的理智回来了之后，他们窸窸窣窣地商量着，决定要翻遍金钱帮，非找出上官金虹的下落不可。

　　在后山上，他们找到了上官金虹……的新坟。

　　挖坟的人是断臂的荆无命。

　　他立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很是出神，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

　　这些人对视一眼，慢慢地后退，不想惹这杀神。

　　荆无命忽然冷冷地道：“站住。”

　　众人身子一僵，额头已沁出了冷汗。

　　荆无命道：“既然来了，你们还想走？”

　　这些黄衫人的眼中忽然露出了凶光，领头那人厉喝一声：“杀了他！”

　　荆无命瞧也没瞧这些人一眼，右手抚上了剑柄。

　　银光一现，随即血花飞溅，落在了上官金虹的新坟之上，转瞬之间，这里已多了四五个死人。

　　荆无命深深地凝望着上官金虹的坟墓，墓上有墓碑，那墓碑是荆无命亲手写的。

　　他其实天生就是左撇子，右手剑是特地练的，但是右手书法却没怎么好好练习过，墓碑上的字十分生疏，书法甚是粗浅。

　　他本想写“恩师上官金虹之墓”，想了半天，却把恩师二字给去掉了，只写了“上官金虹之墓”。

　　他们的关系并不是父亲与儿子、也不是师父与徒弟、更不是首领与下属，荆无命想不明白这件事，也已不愿再去想。

　　无论是什么，都已经结束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块简陋的墓碑，内心忽然升起了一种荒诞的感觉。

　　上官金虹最喜权力，但他死后，却也就是一抔黄土，并不轰轰烈烈。

　　荆无命转身，慢慢地下山。

　　上官飞就在此刻慢慢地上山来了。

　　他瞧见了荆无命，冷漠的眼睛里登时充满了仇恨。

　　但荆无命却连一眼都没有瞧上官飞，他径直走了过去，沿着上山的路一步步的往下走。

　　上官飞忽然嘶声道：“站住！”

　　荆无命登时站住，他没有回头，只听见上官飞充满仇恨与悲愤的声音：“你……你也是他的儿子，你为何不救他？你既然说出了那种话，竟还是看着你的父亲死去！”

　　荆无命冷冷道：“他不是我父亲。”

　　上官飞愣住。

　　荆无命道：“我是孤儿。”

　　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也不愿意与上官飞说一句了，他慢慢地垂下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不再回头。

　　他已不愿再回头。

　　# 卷九-绣花之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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