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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幡然改图173

贺昙 2023-01-30

  看着四娘稚嫩的笑脸和她滴在衣襟上的血,陆寒在这暖融春夜里,忽然战栗不已。

  同样是女子,同样在军营,自己和女军在此欢度上巳、安然和乐,另一边的她们却在遭受着非人的虐待。

  四娘看她两颗泪滚落下来,顿时怔住,那泪像是两块巨石,砸在了四娘心口。

  她哄惯了男子,习惯性地想堆起笑安慰陆寒,却觉面上一痛。自己的泪也潸然而下,浸痛了脸上

  的伤口。

  血泪相合,四娘再忍不住,掩面悲咽。

  “你……你天亮后是要回哪里?”

  “城里的问芳楼。”

  “今夜这样逃了出来,回去是不是要挨打?”

  四娘拭干眼泪,哼笑出声,带着些负气的意味:“逃了这一劫,挨打也值。”

  陆寒忽然忆起杨依说过的“好脱身”,她心中涌上一股热流,想试上一试。

  稍稍思索,她问道:“若是有机会,你可愿入女军?”

  四娘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不过话说在前头,此事未必一定能成。再者,入女军便要日日训练,不得懈怠,苦头不会少……”陆寒看着她的伤,想起她是吃透了“苦头”二字的人,便不再多言,“我去拿药,你先留在我房中歇息,明日我再去打听。”

  三月初四清早,林翱刚换好衣裳,见阿妹带着陆寒、杨佩和玉娘,气势汹汹地冲进他房里来,很是无措。

  “阿鹭,这……是有何事?不妨等我洗漱后去正厅说。”

  他见阿妹等人一副窝火的神情,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开罪了她们。

  “你营中的人昨夜凌虐军妓,那女子叫四娘,逃至我们营地。”

  林翱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一屋子女郎竟是来同他说这事。

  他讪讪道:“惊扰到值守的人了?我今日去查明是谁,扣了这个月的饷银赔给这位四娘。”

  林翡神色凝重:“不止一人行凌虐之事。”

  林翱怔了怔,耳根子通红,胡乱点了几

  下头,说道:“都赔,都赔……”

  “如何整治风气,我就不置喙了,相信阿兄心里有数。至于四娘,她回妓院中怕要受更重的责罚,我要收她入女军。”

  她看着兄长惊愕的模样,继续说:“从贱籍改军户确是难事,我去问问阿耶和姑父,只是须先同你这位上官说好。”

  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叫林翱心里很是羞惭,碍于杨依这些人在,他又不好哄劝,想着改日再与阿妹细说。

  出了林翱的房门,陆寒喘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林将军很不好讲话,你才拉我们壮声势。”

  林翡摇摇头,默不作声。

  兵士并非断绝七情六欲的僧人,平日里被严厉管制,节庆休沐偶有军妓入营她也听闻过,想来也是阿兄默许。

  此事本与女军不相干,她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可是四娘误打误撞逃至自家营地,陆寒又替她开了口,她还是想出这个头。

  林翡对她们说:“你们先回营里,我去找我阿耶。”

  辰时过半,她们见林翡从营门走进来,脸绷得紧紧的,便知情况不大好。

  陆寒想想四娘苍白的脸,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问,林翡同她到了值房才说:“虽只是四娘一个人,但要改贱籍、入军户,牵扯的官吏衙门甚广。她入了女军,难保不会和从前打过交道的兵士碰面,宣扬出去女军也得惹上麻烦。我阿耶的意思是,让她脱去贱籍、找个活计做,也算是帮她一把。”

  陆寒定定地看着她:“你也是这般想?她入了女军,会连累所有人被耻笑?阿鹭,你要不要去见见她,看看她脸上和身上的伤,该被耻笑的是那些践踏她的人!”

  她咽下嗓子眼里酸涩的那口气,稍稍平复情绪:“阿鹭,我知你为难,可她才将将十四岁,已做了三年的妓子……阿鹭,你去看她一眼吧!”

  林翡点点头。

  看到四娘脸和脖颈上结的痂,锁骨和手腕的淤青,还有那双饱含期盼和敬仰的眼睛,林翡顿时明了陆寒所想。

  不亲眼见这一面,“妓子”二字便永远是长久以来的印象中,那难以启齿的称谓和不愿沾染分毫的忌讳。

  可见到活生生的人,受过的摧残和对逃出生天的渴望尽数写在她脸上,林翡如何能不动容?

  四娘甚至还冲陆寒眨眨眼睛,小声问:“这位贵人也是军营里做官的?”

  还存留着十四岁的女郎的稚气可爱。

  谁都是从那个年纪长成,可她们谁都不曾跌落过她身在的泥淖、无法挣脱。

  林翡独自想了很久,唯有一个问题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四娘凭什么不能入女军?

  年少时她曾为自己愤愤不平:凭什么我不能像阿兄那样光明正大地习武?凭什么阿兄擅长骑射,我骑了阿耶送我的马却要被阿娘责骂?

  再后来,不平之事越来越多。

  凭什么不是端庄淑女就要被讥讽斥责?凭什么比起武来,男子是勇猛无畏,女子就是凶

  悍好斗?凭什么男子能入武科,女子不能?

  ……

  之后,她在家人的支持下,替自己争来了建立女军的机会,得以施展抱负,她心怀的愤懑日渐平息。

  直到今日,四娘打破了她内心的宁静。

  她怎能捂着耳朵闭着眼,无视四娘的不平?

  四娘凭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在这女军里?就因为她是贱籍?

  可谁人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愿入贱籍?

  世家将寒门平民踩在脚下,男子要女子俯首顺从。

  这些难以反抗的弱者,将怨怒洒向更不幸的人,踏在她们身上,要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小小年纪受尽百般折辱欺凌,四娘心里该多少次地问过天地:“凭什么不把我当人看待?”

  林翡扪心自问,并未做到竭尽全力为四娘奔走,若是草草了事,她亦不能心安。

  阿耶劝她时说:“你如今是将军,行事前要想想你领着的‘军’。”

  可她手下的不是一般的军士,无论如何,她不能负了前面冠着的那个“女”字。

  阿鸾坐在窗边,初四的月牙光亮甚微,她手中把玩着的是帝王冠冕上的白玉珠。

  她低头看看摆在腿上的冠冕,想着自己这几年多少次将它郑重地替那人戴上,又细心地替他理着这些珠串。

  原来随意把玩起来,也不过就是些珠子罢了。

  她看着房中的床榻,想起他初登帝位的时候,常常半夜惊醒,躲来这里。

  他既在此,她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醒来察

  看他是否惊悸出汗、鼻息不畅,他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她的触碰,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轻声唤着她的乳名。

  那段紧紧依偎、不愿分离的日子倏忽而去,但她一直坚信,曾经恸哭挽留自己的少年,会同自己一般始终铭记。

  直到入夏的这几日,她才渐渐看清。

  春日尽,炎夏至,暑热要把人的耐心耗尽,而一个又一个的流言如火苗般,点燃她的裙角衣袖,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先是“妓子入女军”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沈植写的赋极尽讽刺。白雪红花,乍看是凌霜傲寒的梅,待抖落一身冰雪,原来是女子肤白胜雪、胭脂艳丽,冰肌玉骨难道不比梅花更高洁动人?

  他们无法一睹远在巍州的女军是何反应,不是还有她这个留在宫里的林家女吗?

  原先不屑与她多言的贵女、女官,纷纷找上门来,问她可读得懂这赋?

  紧接着,宫里流传出她与豫安伯私交甚密,“狐媚惑主”的名头早就扣在了她头上,如今再加上豫安伯,称得上是“秽乱宫闱”。

  哪里还用孙淳再放出旧日丑闻,那人看她的眼神已开始闪躲回避。

  应怪她早早自陈旧事,即便他当时是信她的,忽又听闻这滚滚流言,联想在一处也难消疑虑。

  怪她,都怪她。

  她望着天上月,流不出泪来。

  若是回了家,谁能这般折辱自己?谁又会这般辜负自己?

  次日清早,她端着冠冕、礼服,一一

  为他穿戴、整理,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可她拨弄白玉珠串时,他不再温柔地注目,而是垂着眼,微微撇过头去。

  他红润的脸颊,颀长的身材,处处显示着和旧日病弱少年的不同——原来,竟是她一人留在过去,不能自拔。

  即便是嵌在肉里的一根刺,也到了该拔出的时候。

  她目送他被众人簇拥,身后仪仗逶迤,走出一道道宫门。

  城西的马队首领催促众人整理行装,下头的人不乐意:“不是说端午后晚些时日走吗?好不容易能在京城看飞舟,竟然正巧今日走,倒霉!”

  首领一马鞭子抽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一阵土灰:“废话恁多!正经事不好好干,成日里想着看热闹。去,把马嚼子都戴好。”

  说罢,他看见站在角落里裹着面纱的女郎正望向这边,连忙堆起笑冲她点点头。

  这可是瑶华娘子交代好生照看的贵人,要亲自送到都督府上,定是官爷的家眷。

  阿鸾登上马车前,回望宫城的方向,她留了一封信作别。

  当别时未别,徒生愁怨。

  自此后两忘,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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