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罗林会从这个角度来解读人与仿生人的关系，也没有想到作为仿生人创造者的罗林，对仿生人蕴含得竟然是这样一种平等而包容的感情。

　　如果学会思考，感知感情的仿生人也可以被称为人类……

　　如果仿生人也拥有和人类并肩站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

　　那做为人类分支的仿生人,可以喜欢人吗？可以爱人吗？不是服从,不是附属，不是不得不,而是主动的,自愿的,不顾一切的去爱另外一个人。

　　一开始还平静地望着程澈的罗林,心头突然泛起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灰色眸子,此时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静谧与宁和，就如同波平如镜的水面,被潜藏在湖底的怪兽搅动，掀起几可吞噬天地的滔天巨浪！卷席的洪水遮天蔽日而来，将本属于她的栖身之所彻底淹没。

　　罗林看着程澈眸光里自己的倒影,湿淋淋的，避无可避。她感到面前这双眼睛有些陌生，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双稚纯的眼睛读到叫做“欲望”的东西。

　　“砰砰”地扣门声响起,罗林连忙移开了自己和程澈对望的目光，向门口看去。只见尼姆正抱着一大盆水果和一瓶颜色诡异的药水走进来。

　　尼姆一眼就看到了正赖在程澈怀里酣睡的安洁莉卡,欣慰地笑道：“看见你们相处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如果程澈先生不介意的话,我要把安洁莉卡叫起来吃药了。”

　　程澈闻言,也缓过神来,点头道：“好的，尼姆博士。”他没有就势将睡得昏天黑地的安洁莉卡递给尼姆，而是用胳膊托起安洁莉卡的后背，轻柔地摇晃着，低声说：“安洁莉卡小姐，该起床啦！”

　　他不厌其烦地呼唤着，直到安洁莉卡睁开眼睛，伸展四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冲他露出信任的笑容。

　　尼姆有些惊讶地看着程澈，本来她是准备亲自给安洁莉卡喂药的，但见到程澈如此温柔而笃定地照顾着病入膏肓的安洁莉卡，犹豫了片刻，便将手中的药瓶递给了程澈。

　　“程澈先生，你来试试吧！”

　　程澈接过药瓶，安洁莉卡盯着他拿着药瓶的手，脸上明显地呈现出厌恶的情绪。程澈凑上前闻闻了，药瓶中的药水散发着一股刺鼻而蛮横的味道。

　　“尼姆博士，安洁莉卡小姐最喜欢的是什么水果？”

　　“香蕉！”

　　程澈从水果盆中拿出一根香蕉，动作缓慢地拨开，在安洁莉卡眼前晃了晃，安洁莉卡伸出前爪去抓，程澈温柔地摇了摇头：“不行哦，安洁莉卡小姐，把药水喝干净才能吃香蕉，否则我就吃掉了。”

　　程澈装模作样地张大嘴巴，将香蕉缓缓地向唇边靠近：“吃掉安洁莉卡小姐今天最后一根香蕉！”

　　安洁莉卡妥协了，她气呼呼地拿过程澈放在一边的药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直到把瓶中的药底都喝得干干净净，才一把抢过程澈手中的香蕉，直接塞进了嘴巴里。

　　接下来的一整天，程澈和罗林都在享受着与安洁莉卡亲密的时光，摄像机也在一刻不停地记录下了全程。安洁莉卡已经很久没有和陌生的人类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了，因此当程澈和罗林准备返回时，安洁莉卡几次走到小屋的门口，张望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罗林，实话说，你觉得安洁莉卡适合参与这项实验吗？”尼姆垂着头，凝望着自己脚边的影子。

　　“从客观上来说，安洁莉卡非常适合，她的疾病并没有影响她的大脑，虽然成年动物的大脑皮质细胞不能和幼崽相提并论，但安洁莉卡已经是我们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那……主观上呢？”

　　“主观上来说，只要你对实验中的任何一个步骤过程产生了抵触情绪，对于安洁莉卡来说，这个实验都将是不适合的。因为你是她的监护者，甚至可以说，你是安洁莉卡人类的母亲。虽然实验会在安洁莉卡确认死亡后进行，但作为母亲，你依然有权利提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对与质疑。”

　　在罗林说出“死亡”二字时，尼姆不可抑止地颤抖了一下，继而尼姆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安洁莉卡……我可怜的安洁莉卡……”

　　尼姆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悲戚，她不愿意让安洁莉卡感受到她的痛苦与折磨。她缓和了一下情绪，问出了内心纠结多时的问题：“实验一定会成功的，对吗？我们会拥有一个像安洁莉卡一样的仿生人，对吗？”

　　罗林悲悯地看着尼姆，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保证，尼姆，任何实验都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成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会每隔三到四天来记录一次安洁莉卡的身体状况，为实验作准备，在此期间，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提出终止实验的要求，请你记住，是任何时间。”罗林抬起手，按了按尼姆瘦削的肩。

　　返程的车上，程澈始终沉默不语，罗林几次疑惑地向他看去，他都安静地注视着摄像机中的画面，一遍遍回放着已经记录下的内容。

　　路灯斜斜地照射进来，让男人的侧影分外鲜明。

　　“程澈，你还好吧？”

　　程澈按下了暂停键，转过头看向罗林：“我没事的，罗林小姐。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尼姆博士，我会如何选择。”

　　“你会怎么选？”

　　“我会用尽我所有的力量，留下她。”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等待的漫长，那田野中的花朵，开了又败，来年又再开，而我等待的罗林小姐，却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程澈，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如果实验失败了呢？在尼姆的信仰中，逝者要保留躯体的完整，才能再度轮回。如果实验失败了，也许在尼姆心里，安洁莉卡就彻彻底底死去了。”

　　“失败一次，还有第二次；失败第二次，还有第三次，我会永远尝试下去，直到有那么一个时空……”

　　突然，山路上对向而来的车辆开着远光灯疾驰而过，几乎闪花了罗林的眼睛，罗林气急骂道：“混蛋！会不会开车！”

　　她没有听到程澈最后的回答，而那句未说完的话顺着敞开的车窗消散在暮春的晚风里。

　　失败一次，还有第二次；失败第二次，还有第三次，我会永远尝试下去，直到有那么一个时空，我会再次找回我的罗林小姐。

　　那天晚上，程澈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他第一次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能力，如同一个幽魂一般飘荡在梦境之中。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转头看向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那本该伫立着巴别塔的地方，此时却存在着一幢完全陌生的摩天大楼。程澈疑惑地看着自己所处的位置，这明明就是著名的巴别塔广场啊，那么塞恩星举世闻名的巴别塔又去了哪里？

　　广场的入口处，几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仿生人正在仔细扫描着进出的人群……不对，这些川流不息的并非人群，这个广场之上，目之所及，竟然全部都是仿生人！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依据程澈记忆海中的零星片段，随着时间的推移，的确有越来越多的仿生人被生产出来，他们承担着人类各行各业的重负，几乎承接了人类百分之九十的工种。人类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与空间，那时的街道上，几乎到处都是懒散而欢快的人类。

　　可是现在呢，人类去了哪里？

　　程澈的大脑感受到一阵抽痛，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着这个荒诞的梦境，他知道，自己所有的问题往往都有梦境作为解答，他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答案出现的那一刻。

　　突然，程澈在满是仿生人的广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此时的他正混在一群仿生人之中，缓步向着广场的出口移动，很快就要走到那几个正在扫描的仿生人旁边了。

　　程澈连忙移动到他的身边，虽然人头攒动，可由于程澈在这个梦境里是如同幽灵一样透明的存在，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穿越人海而过。透过男子压得极低的帽檐，程澈还是惊讶地发现，此时的男子面容俊朗，并没有那道由额头蔓延至嘴角的可怖疤痕，他的右眼也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

　　程澈想提醒他远离正在扫描的几个异常高大的仿生人，可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地大喊，他的声音却始终无法穿透男子的耳膜，他只是谨慎而小心地环顾四周，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危险。

　　突然，一道红色的光束从男子身上扫过，继而警报声大作。

　　“发现脱逃人类！发现脱逃人类！”

　　从程澈漂浮在空中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巴别塔各处，奔跑而来的仿生人警卫。鸭舌帽男子也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危机，他奋力推开身边几个仿生人，向巴别塔广场外的公路跑去。

　　“警告！马上停下，否则将执行抹杀指令！警告！警告！”

　　程澈也跟着男子向着公路狂奔，他看到公路边停靠着一辆看上去几乎要报废的摩托车，而男人不管不顾地飞跨而上，迅速拧动了油门。

　　在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仿生人警卫开枪了，程澈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上去，妄图用自己的身体替男人挡住那致命的子弹。然而，子弹从他半透明的身躯里呼啸而过，在男人的面门上溅起一片猩红残忍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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