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渐渐驶远。

　　巧云站在三楼，将窗帘拉开条缝往外看，见梁津主仆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她面上的忧色没有消失，因为她刚刚有件事确实没有说谎，大小姐是真病了。

　　三楼主卧，松月陷在软和的鹅毛被间，闭着眼，微卷的长发像海藻般铺散在枕上，一张脸又红又烫，眉头蹙着，似乎很不适。

　　说起松月病倒之事，也挺丢人。因为令仪前几天无意中提的那句话，加上发下来的新任务，让她辗转反侧，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实在烦闷之下，她就干脆去阳台吹吹风，冷静冷静。

　　结果没想到，夜里的冷风这么一刮，脑袋是被冻冷静了，可身子扛不住，病倒了。

　　起初只是普通的流感，现在发展成高烧，松月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昨晚高烧一宿没退，第二天巧云进屋喊大小姐起床才发现这事。

　　这不，五爷一早就去钱医生家找人了，这会儿按理也该回来了。

　　巧云看了眼墙上了挂钟，还有几分钟就到八点半了。

　　“大小姐？大小姐……”

　　巧云弯腰轻轻喊了好几声，床上人也毫无回应，她担心地叹了口气，拧干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大小姐敷在额上降温。

　　挂钟响了一声，已经八点半了。

　　正巧这时程五爷领着人进来了，不过这回来看诊的不是钱医生，而是他的学徒小刘。

　　小刘解释说，天冷，吴老太太的哮喘病又犯了，乡下地方没名医，他师父被请了过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刘还没正式出诊过，不过在钱医生手下也学了好几年，五爷觉得他的医术应该也可以，所以就把人领了来看诊。

　　巧云忙让开位置，端来椅子给小刘坐下把脉，他年纪很轻，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大小姐看病，有点紧张。

　　“五爷，”好半天，小刘站起身，迟疑地结巴，“大小姐……大小姐她可能是受了惊吓，导致高烧不退。”

　　惊吓？

　　五爷内心狐疑，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受了惊？然而女儿治病要紧，心里的疑虑只能暂时压下。

　　小刘按着医书开了药方，巧云按时按点给大小姐喂药，可是药喝了两天，人也不见好，跟之前一样高烧不醒，这可把程五爷急坏了。

　　除了还在外地的钱医生，邺城知名的大夫都请了个遍，这烧也没退下去，人也昏迷着，醒不来。

　　“钱大夫请来了？”五爷听见脚步声，忙起身去迎，昨晚上他派了几个人连夜去吴老太爷家乡去将钱大夫请回来，这些年，就属他的医术在女儿身上最有用。

　　良叔也跟着出去：“老爷，兴许是的。”

　　不过一出门，五爷就失望了，来的并不是钱医生，而是丹元观的张道长和他的小徒弟觉明，还有个也穿道袍的中年女人，神情与年龄不符，好奇地看着四处，像个被大人领出来的懵懂孩童。

　　五爷是认识张道长师徒俩的，对这个女人并不认识，不过见她穿着应该也是丹元观的人，虽举止有些奇怪，但他倒不至于点破给人难看，于是客气地请他们进去：“几位道长里面请。”

　　进屋落座后，巧云很快上了茶。

　　张道长讲明了来因，华阳山的阳明观邀各地道友齐聚论道，他与徒弟应邀而去，归途正好路过邺城，便顺道来程公馆拜访。

　　程五爷对丹元观的帮助很大，捐的钱虽然对他自己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穷到主殿都快倒塌的丹元观来说，就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作为一观之主的张道长是个讲究人，不仅让徒弟帮忙照看打扫程家在陵谷的别墅，而且但凡路过邺城，也必定前来拜访。

　　程五爷起先以为是道士们想拉好关系，让他再捐点钱，不过除去头一次主殿修缮那钱外，张道长就再没接受过他的其他捐款，哪怕他诚心诚意送过几次，都没收下，程五爷不由也对张道长师徒高看了几眼。

　　“程先生，”张道长见他时不时看一眼挂钟，猜测是有事，便体谅地说，“要是您有事，贫道就不多叨扰了。”

　　人家大老远来一趟，程五爷心里不过意，挽留说：“你们要是不急，就在我这儿住一晚如何？我让人去收拾几间房间。”他叹了口气，“张道长，不瞒你说，我女儿松月病了，这会儿正等着医生过来，我也是心急……”

　　正说着，小道士觉明忽然喊了声：“师叔！”

　　众人回头一看，那个穿着道袍的女人已经冲上了楼梯。

　　觉明赶紧去追，边追便心急地喊：“师叔！你快下来啊！不能乱跑！”

　　张道长也起身喊：“师弟！快下来！”

　　道士们是不分男女，习惯以师兄弟相称，后辈则称长一辈者为师叔、师伯。这女道士是师祖做主收下的，从来道观起便疯疯癫癫，因为道观就这一个女弟子，很多人还暗地里议论，是不是道士们不老实，想养个疯女人双修。

　　流言蜚语不断，道观里的一些道士也颇有微词，想劝师祖不要管她了，免得影响道观名声，但师祖觉得她可怜，始终收留她在观里生活，后来师祖死后，担子又移交到觉明的师父张道长肩上。

　　按理说本来不该把她带出来的，可留在观里怕被人欺负，加上她这半年来都很听话，不怎么闹事，所以张道长思考再三，还是把她带了出来。

　　谁也没想到，居然在程公馆就突然发起疯来。

　　她的速度很快，几乎没人拦得住，就窜上了三楼。

　　三楼是程五爷爱女的住处，觉明师徒脸色变了，着急地去追，程五爷和良叔等人也赶紧跟了上去，怕出事。

　　女道士一路奔到了松月卧室的门口，嘴里念念叨叨：“有妖精！有妖精！”

　　觉明师徒追了上来，听见她这话，都有些尴尬，屋里就一人，躺在床上的程家大小姐程松月，当着程五爷的面说人家女儿是妖精，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师叔，”觉明扯着她袖子往后拽，“那是程小姐，你认错了，不是什么妖精，咱们快下楼吧好不好？”

　　女道士摇着头，重复着：“不是她，不是她，妖精就藏在屋子里，在屋子里！要除掉它！”

　　这简直越说越离谱了，一向好修养的张道长也额头冒汗，劝着：“师弟，这是程先生的家，别胡闹了，跟师兄一起下去好不好？”

　　师徒俩一左一右齐使劲，愣是扯不走她，她手扒着门框，眼睛直勾勾盯着门里，不停地说：“有妖精！妖精会害人的！”

　　张道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程五爷道歉：“程先生，这真是……唉，贫道真不该来叨扰你们。”

　　程五爷若有所思，摆摆手说没事，一旁的良叔朝他耳语了几句，五爷忽地说：“这样吧，就让这位……道长进去看看。”他看向女道士的方向。

　　张道长觉得不妥，五爷却说：“不碍事，咱们都在，伤不到松月的。”

　　于是挺尴尬，觉明师徒俩收了手。

　　几乎就在他们收手的一瞬间，女道士就冲进了房间，她几乎都看没看躺在床上的松月，缓慢地盯视四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很快，她一个箭步来到了衣柜前，指着里面道：“妖精！妖精就藏在这里头。”

　　“师叔……”觉明哀求地看着她，希望这场闹剧赶紧停止。

　　程五爷却显得很上心，立刻示意巧云去开柜子。

　　米白的法式镶金边衣柜被拉开，里头挂着大小姐冬天的一些大衣，底下是整齐叠放着一些内搭的毛衣、裙子之类的衣服。

　　巧云开了柜门后，回头看向五爷，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五爷看向那位女道士，忖度着想细问，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女人指着里头道：“扒开！把衣服都扒开！”

　　大小姐的衣柜很大，足足有半面墙，全部打开，那可是八扇！巧云迟疑了，程五爷示意：“照女道长的意思做。”

　　巧云开始忙活起来，拿出来的衣服就先堆在沙发上，张道长愧疚又头疼，脸皮都涨红了：“五爷，我师弟脑子有时候不清醒，您别听她乱说，把大小姐好端端的衣柜给弄乱了。”

　　程五爷抬手止住他的话：“不碍事，清几个衣柜而已。”

　　五爷的眼睛也盯着衣柜，八扇的衣柜巧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另有几个小丫鬟过来帮忙，清空了一扇子，里头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

　　清空第二扇、第三扇……直到清理到第五扇，女道士喊住一个小丫鬟：“放下！放下来！”

　　小丫鬟捧着一堆衣服呆住了，五爷使了个眼神，小丫鬟赶紧把衣服放下，沙发已经放不下了，这堆衣服只能暂时放床。

　　丫鬟走过去想放下衣服，弯腰的时候一只兔子玩偶掉了下来。

　　一旁的巧云看见了，就去捡，想拍拍灰，跟大小姐的其他毛绒玩偶放在一起，可她蹲下刚捡起，就被一道声吓住——

　　“就是这个！妖精就在这里头！”

　　那只兔子玩偶平平无奇，大概有枕头那么大，垂着两只长长的耳朵很讨喜，类似的兔子玩偶大小姐房里少说也有五六个，怎么也瞧不出个妖精样。

　　巧云心里犯嘀咕，迟疑地看了眼五爷。

　　程五爷的神色也由紧绷变为笑了下，说：“道长了，这就是个普通的……”

　　话还没说完，女道士又指着那玩偶，大喊：“在里头！妖精在里头！”

　　巧云一捏，好像里头隐约还真有个硬硬的东西，难道还真有什么精怪？她吓得差点把玩偶甩掉。

　　不过在五爷的示意下，巧云还是硬着头皮拉开了玩偶背部的拉链，绵密的海绵填充物中间，塞着一个粉色的长柄镜子，椭圆的镜身，背后精致的双翼。

　　巧云微讶地睁大眼：“这不是……”

　　“这是我之前送女儿的生日礼物。”说话的是程五爷，“怎么，这镜子又什么问题吗？”

　　觉明师徒俩很绝望，祈祷着师弟（叔）可别说出那镜子是妖精的胡话来。这一看就是新出厂没几年的舶来品，就算真成精，哪能修这么快！

　　然而他们的祈祷没有用，女道士一把夺过镜子，凶狠狠地盯着：“妖精！就是它！除掉！要除掉！”

　　与此同时，烧到晕晕乎乎的松月，脑海中突然劈开一道声音——

　　“卧槽大小姐！你他妈快醒醒！”

　　“你要是不救我，咱俩就一块同归于尽！”

　　这声音就像炸雷一样在松月脑海中炸出几条白色闪电，她一惊，瞬间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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