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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109

Z鹿 2023-03-06

  “DenkenSieauch?2191istgenausowie2119。(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2191年和2119年一模一样。)”

  一句话让卢箫瞬间迷惑。这个老者到底有没有记忆混乱?他到底在说哪一年?人来人往的沃夫街乱哄哄的,让她很难思考。

  “EineSekundebitte.WelchesJahristesjetzt?(等等。现在是哪一年?)”

  “2191.WartenSiemal,wahrscheinlich2119……Ach,ichkannmichnichtmehrerinnern.(2191。等等,或许是2119……唉,我也记不清了。)”

  看来还是记忆混乱了。

  她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Kommmitmir.IchkannIhnenhelfen.(跟我走吧,我能帮您。)”

  “WersindSie?(您是谁?)”

  卢箫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EineFreundinvonIhremSohn.(您儿子的朋友。)”不知怎的,她不敢说出“Polizei”(警察)那个词。

  老者点点头,颤巍巍撑拐杖起身。

  这时卢箫才发现,他的左腿是假肢。满是伤痕的脸,残破不堪的身体,被遗忘的身份。

  这位老人不是三战老兵,而是三战本身。

  卢箫搀扶他,他没有推开,两人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进。

  经过的行人们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表情冷漠。没人意识到他们都是军人,而且是跨时空的军人。

  走到马路边时,卢箫抬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老者没有说话,顺从地跟她上了车。自从她说出“儿子的朋友”后,老者一直很顺从。

  “去警卫司,谢谢。”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穿便服的姑娘,又瞥了一眼那沧桑老者,表情紧张了起来。显然,他以为那老者是军警。

  不过结果都一样,司机的态度变得恭敬,并飞快地发动了车子。

  卢箫的余光停在老者的侧影上。老者静静地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不知他是否能反应过来,街景已大不相同。

  计程车停到了警局门口。

  卢箫先下车,然后为老人开车门。老人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寒风打到他的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冷。

  门口站岗的警员一脸震惊地敬了个军礼。尽管过了好多年,他还是能记得卢上尉,更确切些,那时的卢中尉。

  “长官好!”

  卢箫冲他点点头,扶着老人走进警局。

  “Wosindwirjetzt?(我们现在在那儿?)”老人沙哑着嗓音问。

  “WirhelfenIhnensofort.KeineSorge.(我们马上帮您。别担心。)”

  老人突然抓住了卢箫的手。枯树枝一般的手指在颤,抖下了枯黄的叶子。他的眼神在警员们的肩章上摆动。

  “DieSoldaten.SiesindSoldaten.(士兵。他们是士兵。)”

  “Nein,siesindPolizisten.(不,他们是警察。)”卢箫拍拍那双粗糙不堪的手,以表安慰。

  走进警局的资料室时,老熟人约瑟夫中尉刚好也在,手里握着一沓贴有钢印的资料。他在看到来着何人后,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怀念中带有装出来的不快。

  “你这……”紧接着,他看向卢箫身旁,眯起眼睛嘴一扁。“哦,经典的‘烂好人卢箫’。”

  卢箫懒得理他,将老人身上的个人识别卡递给资料室的执勤警员。警员接过,按照数字组顺序查找登记在册的公民资料。

  老者静静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像一座风雪中的雕像。

  纸张翻动的声音夹杂在紧张的呼吸中。卢箫站在旁边不安地等待。暖气打得很足,她将羽绒服脱下,挂到了椅背后,露出了灰色的毛衣,其款式很难辨认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你这衣服怎么这么土?你是女的么?”约瑟夫抬手将手里的资料塞到架子的顶层。

  “我乐意。”

  “真没品味。”

  一旁的警员怕两位长官吵起来,赶紧打圆场:“不管什么衣服,卢上尉穿着都好看,是人造就了衣服。”

  听到下属这么夸自己,卢箫小骄傲地扬起头,斜眼看着向约瑟夫。

  约瑟夫哼了一声,摆摆手:“那我走了,‘烂好人’。”说罢便踏出了资料室。

  他分别的脚步很轻松,如几年前一般。但他们都知道,在各种世事变迁后,每次分别都很可能是永远。

  资料室重新安静。警员默默翻着厚如百科全书的公民信息簿,翻页声如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卢箫静静地看。

  “找到了,在这里。”

  终于。

  卢箫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位老者名叫阿道夫·涅斯伯格,是五年前刚从中央监狱释放的三战战败国老兵。家住施耳茨街436号,儿女已经尽数过逝,家中只剩他和他的老伴。

  苦难偏落穷人家。看到那一长串毫无温度的文字时,卢箫的心揪了一下。他突然不见,老伴一定急死了,得尽快送他回家。

  她弯下腰,看向老者毫无神采的眼睛,伸出手:“Kommmitmir.WirgehennachHause.(跟我来,我们回家。)”

  临近中午,路况良好,公路上空无一车。两人坐在计程车后排,静静等待它的飞驰。

  红绿灯在日光下微弱地闪烁。大概是燃气管的问题,卢箫已大约有了猜测。再过几个月,最先进的电力也该用到信号灯上了吧?她想。

  余光中,那双眼睛仍然空洞,一点点腐蚀着脸上的弹坑,露出看不见的白骨。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奋战,但他是战败者。从战争的囚笼里走出后,他立刻被关进了罪犯的监狱里。而几十年后,他便被理所当然抛弃在另一个时代的太平盛世中。

  卢箫想到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事。

  消失的赌徒。全家的耻辱。噩梦一般的政审。她仍然记不起父亲的脸,但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许。他只是一个宁可不要舌头,宁可空空荡荡,也要为他们说话的人。

  “Wohinfahrenwir?(我们去哪儿?)”老者问。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个家,对吗?)”

  “Ja,richtig.(是的,没错。)”或许。

  亚历山大街436号。

  房子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掉下的墙皮,枯黄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户的一半。

  卢箫正要拉下门铃旁的绳子,却发现大门虚掩着。不会是小偷吧?她的手悄悄放到配枪的位置,保持警惕,踮脚走进房子。

  刚进去,她就松了口气。房间不大,物品摆放整齐,毫无偷盗的迹象。

  也是,小偷也不会到这样穷苦的人家偷盗。

  屋子里很冷,且安静得过份。

  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莲娜,伊莲娜!我回来了。)”老者每喊几个单词就会咳嗽一声。

  女主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卢箫走进主卧,那味道越来越浓重。而看到床上景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

  是尸体的味道。

  床上的女主人早就静静地死去了。所以他才会无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个人带他回家。

  一切都明白了。

  卢箫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像睡着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静,走时没受太多痛苦,是喜丧。

  老者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亡妻,却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说:“Ichhab'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经死了。挺好的。这样下来,这地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完,他还笑了。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卢箫鼻子一酸,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者在亡妻身边坐了一会儿后,看向卢箫。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战后废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谢谢您带我回来。)”

  卢箫有些不自在道:“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马上去叫殡仪馆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谢您。)”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锈的铜像。

  卢箫上街到电话亭打了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了尸体。载有喜丧之人的白色面包车驶向天边,比融化的雪还要寂寞。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荡荡了。这个年纪的人单独居住很危险,她也劝过他去老年之家度过余生,但遭到了拒绝。

  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呢,他开心就好,卢箫想。

  后来她到人力保障局,额外花了半天时间,帮老者申请了低保。

  保障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露出了迷惑的目光。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官,怎么会为一个小人物奔波到这种程度。

  而卢箫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走在街道上,看着灰成自己眼眸的天空时,悲哀悄悄渗出心头。

  她想起了老者的话。

  战争真的要开始了吗?尽管早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白冉的信,但再次感受到这一点时,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但紧接着,无力取代了悲哀。

  即便知道战争就在眼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墙壁的另一边便关押着司愚,可自己只能多送她一块面包。

  **

  步入十一月后,开罗也降温了。工作时,要多披一件薄外套,咳嗽感冒的警员也多了起来。

  卢箫想给白冉回寄一封信,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地址,便只好作罢。因为每封来信都是隐私发件,都没有地址。

  令人烦恼的神秘。

  如果有一天,那条蛇像在战场上那样偷偷死去,也会不得而知吧。卢箫的心脏骤然收缩。白冉会死吗?不会吧,她说过不会的,因为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她开始盼望明年的除夕。

  因为想到了2190年的除夕。

  这时,桌角的电话响了。

  卢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沉重的听筒。

  电话那头,接线员的声音毕恭毕敬:“长官,有人找您,姓白。”

  是那个姓氏。

  是心有灵犀,还是上天在纵容自己的祈求?

  卢箫心跳漏了半拍,匆忙道:“请接入。”嗓音开始飘。

  嘟……嘟……嘟……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很熟悉,也很突兀。

  “能带我看看十一月的维也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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