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斩鱼圆与龙井虾仁

　　除了周沉外, 还有赵士谦与他一前一后信步而来。二人身前还站着引路的门牙子，恰是方才在门口是要叫来府兵抓人的那位。

　　门牙子听到周沉这声问询，才在假山下瞧见了吟风和孙亮。

　　见他们鬼鬼祟祟, 越发气愤起来，“怎么又是你们, 公子好心才让你们进去的, 竟然还敢在晏府到处乱跑！”

　　孙亮已被周沉吓得舌头直打转, 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吟风赶忙接过话茬, 朝门牙子道, “我随身的工具不慎遗落在路上了, 找着找着又不小心迷路了，并非故意……”

　　听完她的说辞，门牙子仍旧紧紧捏着拳头，怒火难消。

　　吟风求助的目光从门牙子怒红的脸颊慢慢飘向周沉。

　　他的脸色与往常一般清冷，但许是因为心虚, 吟风莫名觉得他浑身都愠着怒气。

　　许久, 周沉才转向那名门牙子, 和颜悦色道：“看来是个误会。赵士谦熟悉晏府，就由他领着此人寻东西罢。”

　　赵士谦交际广泛，与晏府的二公子又同为饕餮, 最喜寻觅美味，二人有些交情。门牙子也与赵士谦相识，知晓他的为人，这么安排合情合理。

　　“那就有劳赵大人。”那门牙子拱手拘礼, 果然放下了防备。说罢, 便要接着替周沉引路。

　　周沉却摆手, 道：“到赛场的路, 我想这位厨娘还是记得的，就不麻烦你引路了。”

　　吟风算是明白周沉的盘算，点头如捣蒜，“我记得路，就让我将功赎罪，领这位公子前去吧！”

　　“那……”门牙子挠挠头，“那我就先回府门口守着了。”

　　人总算走了，吟风长抒一口气。

　　孙亮早就心急如焚，但在周沉面前，却只能低眉，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京兆府听从周沉号令，一向最忌讳擅自行动。孙亮今日心急铸下错误，周沉又一向严厉果决，只怕……西苑的蹊跷近在眼前，恐怕周沉不会同意他前往调查了。

　　孙亮咬牙，存了必死的信念：就算周少尹不让，他也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救出陈娘子！

　　周沉一步一顿着踱步至孙亮跟前，短短几步之间，神色已褪去清冷，凌厉自眼尾弥漫出来，将气氛凝至冰点，“记住，没有下次了。”

　　这话的意思……周沉竟然是同意了？

　　孙亮猛然抬头，只觉胸口的石头砰地落地，剩下胸腔里因紧张而狂跳的回音。

　　周沉冷声说完，才抬眼看向赵士谦：“你们二人去西苑秘查。”

　　孙亮又没忍住，“那小风姑娘呢？她鼻子那么灵光，很容易就能……”

　　“能如何？”

　　周沉兀地打断孙亮的话，话语冷冽到极点：“你若是忘了如何查案，明日就不必再来京兆府了。”

　　赵士谦忙打起哈哈，“你就别吓他了，要是在这里尿了裤子，那可就丢人了！”

　　说话间，他已领着孙亮逃也似得往西苑而去。

　　照周沉这黑脸的架势，吟风本以为待他们走了，自己也会挨上一顿骂的。

　　却不想周沉只是没由来地长叹了一口气，遂提醒道：“你是来参加选聘的厨娘，消失久了容易让人起疑，快回赛场吧。”

　　不等吟风反应，周沉就已经朝着南边的庭院步履生风了。

　　*

　　吟风回到赛场时，煲煮的鸡汤正是微沸的时候，她拿着竹篦子，细致地撇去汤边的浮沫。

　　与此同时，她还不忘忙里偷闲，悄悄地看着周沉与看台上的晏家公子交谈。

　　那晏家公子并不认识周沉，直到他提起赵士谦，晏公子的神情才流露出微笑。

　　周沉三两句将赵士谦和孙亮的事隐瞒过去，只说他稍后就到。

　　晏公子喜上眉梢，同周沉滔滔不绝起来。

　　吟风离得远，听得不甚真切，只听得大意是说：赵士谦近日来都不愿陪同他去东西两市寻觅珍馐了，整日在京兆府公厨，也不知道那有什么好吃的。

　　周沉抿着茶水并未答话。

　　但神情已缓和许多，听着晏公子描述，眼角甚至微微上扬起来，流泻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吟风也笑，心道：待会儿晏公子就该知道公厨到底有什么好吃的了。

　　没有后顾之忧的吟风将心思都扑在了面前的食材上，鲜美鸡汤已然成形，吟风熄了火，静待汤中肉质沉淀。

　　待鸡汤缓缓变凉的过程，吟风取出鱼肉，用双刀剁至细腻嫩滑后，再添上一丝去腥的黄酒和胡椒。

　　不需加任何淀粉，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拌，鱼糜很快就能上劲，变得弹力十足。

　　待鸡汤稍凉，肉质也都沉入了锅底，吟风小心翼翼地取出上层清亮的汤水。锅底稍有浑浊的，她都一概不要。

　　再将过滤好的清汤重新用小火煨至将沸未沸，抓着时机，吟风一手抓起鱼糜，虎口微微用力，挤出大小合适的丸子；一手将鱼圆丢进鸡汤中。

　　鸡汤的温度适宜，不至于完全沸腾到会把鱼圆煮散，也不会太温吞以至于鱼圆无法凝固。

　　海鱼刺少、腥味淡，用来做鱼圆最合适不过。

　　吟风的调味也都很克制，旨在原汁原味。特意熬制的鸡汤更是会将鱼肉鲜甜的本味激发出来，让人回甘不断。

　　鱼圆才一凝固，吟风便拉响了铃铛，晏府家丁弓着腰接过汤碗。

　　吟风远眺向看台，“此菜名为斩鱼圆，请晏公子品鉴。”

　　第一道菜已然呈上桌，吟风来不及去看晏公子的反馈，就又埋头制作起了第二道菜。

　　斩鱼圆剩下的鸡汤，到了此处还要继续散发余辉。

　　吟风将改好花刀的虾仁放入沸汤中焯水，虾仁从白嫩变成嫩粉色的那一刻便是成熟的标致。

　　吟风一刻也不多耽搁，将虾仁从汤里捞出丢进了冰泉水冷却。

　　另一边，茶盏里的龙井茶正在沸水中舒展身体，吟风沥出一半茶水，将剩下的茶叶与虾仁一同放入了炒锅。

　　锅底猪油滚烫，遇上湿哒哒的茶叶顿时爆发出一阵愉悦人心的脆响。油汁四溅的同时，青绿的龙井茶叶也紧紧附着在鲜嫩如芙蓉花般的虾仁上，一时间清香扑鼻。

　　雅而不淡，清而不腻。

　　爆炒所需的时间极短，晏公子只细细品了一口鱼圆，就又听见吟风敲响了第二声铃铛。

　　那厨娘昂着头，身上无一金玉点缀，却骄若云上谪仙。

　　她道：“此菜名为龙井虾仁，请晏公子品鉴。”

　　晏公子嘴里尚擒着弹牙的鱼圆，顺滑清亮的鸡汤裹着鱼肉本身的甜，如春雨般滋润着皲裂的土壤。一口下去，胃里的馋虫已然服服帖帖。

　　他忙不迭起身催促着上菜的家丁，又怕那家丁走得快了，盘中美味会散落出去。

　　等到桌前，他端着矜持，尝起第一口虾仁。

　　于鱼圆清甜的口感有所不同，龙井虾仁的回味要复杂的多。

　　入口先是猪油的厚重，紧接着油香化开，咬破虾仁的舌尖传来一丝清茶微苦，茶香顿时席卷了整个口腔。再接着，虾仁的鲜嫩在唇齿倏地爆开。

　　直到一口下肚，鸡汤的清甜和茶叶的回甘才慢慢被察觉出来。

　　晏公子目光炯亮，恳切问道：“这位姑娘，敢问你在哪家酒楼高就？可愿为我的定亲宴出上一份力？”

　　吟风来选聘虽是事出有因，但能受到如此夸赞，她自然也是无比喜悦的。

　　周沉同在看台，居高临下，将吟风稍纵即逝的雀跃看得分明。

　　他朝着吟风，不动声色地点头。

　　未料这般容易就得到周沉首肯，吟风当即向晏公子表示，“我当然愿意。只是……”

　　她心虚地看向周边灶台尚在忙碌的名厨，不期然地和几道愤恨不甘的视线撞到一起，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吟风挑选的鱼虾都是易熟的食材，再加上她从构思时特意留出时间来找陈娘子，尽量选择了步骤简洁快速的做法。

　　她这回算是占了先机，对其他还没被晏公子品鉴的名厨实是不公。

　　在座的都是同行，吟风也不想就这么全部得罪个遍。

　　她拱手道：“晏公子的定亲宴我当然想出一份力，只是我拿手的菜也就这两道。恐怕会让晏公子失望了……”

　　晏公子也是个玲珑心思，立即明白了吟风的心意，刻意打压道：“这两道菜新奇有余，火候的确稍有不足。你年纪尚轻，恐怕挑不起定亲宴的大梁，还需一位经验老道的主持宴会。”

　　那根被无形间拉紧的弦，这才松活了些。

　　家丁随即扯着嗓子喊道：“比赛继续——”

　　吟风两道菜皆已做完，被晏公子邀上看台闲谈。

　　只是没聊了两句，家丁就有新做好的菜品呈上，晏公子忙于试菜，也便没空理会吟风。

　　晏公子从放她进入晏府参加选聘会到再到试菜，一言一行都温文尔雅，身上竟真的没有丝毫纨绔的影子。

　　只是从得知陈娘子失踪，吟风便忍不住地往坏处想……

　　刚刚在一丛胭脂粉气里嗅到血腥味，免不了会往强抢妇女这种事情上猜想。

　　吟风一点点挪动位置，靠近看台另一侧的周沉，低声问道：“周少尹，你知道晏公子的为人如何吗？他是不是那种……好色的登徒子？”

　　周沉未答，缓缓侧目过来。

　　正是四目相对的时候。

　　忽地，不知是哪个上菜的家丁，为了不弄乱精致的雕花摆盘刻意走慢了几步，却未注意到脚下铺着的软垫。

　　木制的厚重餐盘砸在吟风肩上，顺着这股力，她险些栽进周沉怀中，幸好另一侧肩被周沉的手臂稳稳撑住。

　　他们的四目相对，越发近了。

　　吟风这才清晰地看见，周沉眼下的青影，和他眼白掺着的浑浊血丝。离得近了，她也将周沉藏在眼底的怒火彻底辨认出来。

　　他还在生气，自己与孙亮的擅自行动吗？

　　吟风既心虚又紧张，不自觉咬住了唇角，因犯错而起的羞红也在脸颊洇开。

　　周沉还是第一次被一名女子直勾勾地盯着。

　　与暴虐恣睢的冷血杀手对视，他都不曾闪躲。而此时，吟风脸颊微红，朱唇轻咬，漆黑澄澈的眸子中倒映地尽是他自己。

　　周沉竟无法控制地晃动起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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