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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腮3

顾慎川 2023-03-30

  谢九尘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回到府中,下人想要接过袋子,谢九尘道不用,他穿过前院,绕过长廊,来到后院。

  谢孺年坐在亭下,石桌上摆着残局,他拧着眉头,正在苦苦思索。

  “爹。”谢九尘来到亭下,将袋子放在地上。

  谢孺年从棋局中抽身,道:“回来了。”他看着谢九尘从袋中取出两个光亮西瓜,放在一旁。谢孺年起身,打开了一旁石凳上的箱子,取出小刀等工具。说好了,今天要教谢九尘做西瓜灯的。

  谢九尘和谢孺年坐在亭中台阶上,父子俩虽都是读书人,却并不拘泥于礼数。谢孺年递给谢九尘一把小刀,道:“先在瓜上开个小口,挖净瓜瓤……怎么选了这种西瓜?”

  谢九尘将集市上的事情告知父亲,道:“我若不买,这些西瓜怕是要浪费了。”

  “赵瑥?”谢孺年颇为惊讶,“你们居然见上面了。”

  谢九尘“嗯”了一声,没多说,也没问什么。

  谢孺年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二人各拿了一个丑瓜,将瓜瓤挖尽。谢孺年又教谢九尘,在瓜皮上雕镂出细细花纹,依线阴剔阳刻,接着在瓜口边装上绳子,然后等到傍晚,在西瓜空心处点上蜡烛,一盏简易的西瓜灯便做成了。

  谢九尘对手工活极有耐心,他在千万峰的时候,跟桑若大师学过木工,目定手稳,五指灵巧,在西瓜上雕镂出的纹路蜿蜒精美。

  谢孺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时云今早来过,他见你不在,说晚些再来寻你。”

  谢九尘道:“好。”

  尧时云与谢九尘相识多年,是至交好友。他知道谢九尘下山之后,片刻也等不急,一寻着空,就来找谢九尘了。

  傍晚,烈阳撤隐,热度稍退,沉闷的感觉却不减。尧时云来到谢府的时候,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谢九尘用过晚膳,在院中等尧时云,二人相见,还未开口,均笑意盈盈。

  尧时云在谢九尘的对面坐下,盯了他几秒,道:“明烛,一去便是七八年,总算舍得回来了。”

  “久不归家,非我本意。”谢九尘摇了摇头,“但读书,需心无旁骛。”

  尧时云道:“罢了,此次回来,有何打算?”

  谢九尘道:“去归山书院,当个教书先生。”

  归山书院设在花溪城城郊处,非官学,由大儒若谷先生主持,富贵子弟可入,平民子弟也可入。归山书院不仅讲经论道,针砭时事,也教习骑射武术。

  尧时云调侃道:“甚好,甚好。谢先生来日桃李满天下,可比我这富贵闲人好多了。”

  二人当年同窗为友,读书都只为兴趣,并不向往春风得意马蹄疾,自然也不会去考科举。离开书院后,谢九尘跟着桑若大师,去千万峰上读书论道,而尧时云游山玩水,写诗著书,日子过得潇洒自在,快意极了。

  谢九尘抿了口茶,并不接好友的打趣之语。

  尧时云摸了摸桌上的西瓜灯,问:“这是你做的?”

  “我和爹各做了一盏。”

  “倒是有闲情雅致。早上我来寻你的时候,你去哪了?”

  “去买西瓜了。”说到此事,谢九尘想起了赵瑥,他问:“子冶,你可认识赵瑥?”

  “当然,他可是花溪城中的巨富。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谢九尘道:“我听到一首歌谣,似乎是唱他的。”

  “可是‘赵氏狼’那首?”

  “你也知道?”

  “我家门外有小儿传唱。”尧时云眉梢一扬,“你可知道,隔壁的赵府,便是赵瑥的住处?”

  谢九尘不知道。他才刚回来,只知道隔壁的人家姓赵。

  尧时云润了润嗓子,道:“商贾与书生住得这么近,日后免不得时常被人提起。不过你放心,他们拿你和隔壁的人对比,最后只会夸你。”

  “为何?”

  “你可知赵瑥前几日做了什么事?”

  谢九尘道:“你直说吧,我一概不知。”

  尧时云久住花溪城,经常都能听说赵瑥的事情。他道:“要说这件事,就得先介绍一个叫李辜的人……”

  李辜是个乞丐,也是个无赖,他行乞多年,手段颇多,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人,哪怕再铁石心肠,冷面无情,最后都不得不乖乖掏钱,像打发大爷一样送走李辜。李辜为此洋洋自得,自称自己是花溪城中的“一流乞丐”。

  但这一流乞丐,近日却栽倒在了赵瑥手中。

  原来啊,那李辜多次上赵氏店铺索要钱财,这头刚把他赶走,那头他又像狗皮膏药似的粘上来。此人不怕骂,不怕打,软磨硬泡,缠人胡骂,哭天喊地……种种招数使尽,烦得赵氏伙计们耳朵嗡嗡,可赵瑥每每听闻此事,只冷笑道:“把他扔出去。”

  伙计们无果,只好把李辜一次又一次地扔出去。

  一般的乞丐,闹得这种程度,也就死心了。可李辜不一般,他觉得,讨不到钱事小,丢了颜面事大。他若是在赵瑥手上栽了跟头,回到破庙的时候,还怎么跟一帮小的拍胸吹嘘?李辜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赵瑥掏出钱财。

  那日,赵瑥照例去巡视药铺的时候,瞧见李辜站在药铺门外,左手拿锤,右手拿铁钉,死死地盯着自己。

  李辜见赵瑥来了,大喊道:“赵老爷,我劝你现在赶快给钱,多少都好。不然,我只能让你做不成生意了。”

  赵瑥恍若未闻,跨过门槛,朝内堂走去,他到账房查看账本,椅子还没坐热,一名伙计急冲冲地跑进来,道:“老爷,李辜……李辜他……”

  “他怎么了?”赵瑥依旧看着账本,眼皮都没抬。

  “您出去瞧瞧吧。”

  赵瑥眉峰微蹙,放下账本,跟着伙计来到了门边。

  只见那李辜左脸贴在门框上,寸长的铁钉自口中穿透腮颊,将他整个人牢牢钉在门框上。赵氏药铺的门口聚集了一群百姓,众人指着李辜,议论纷纷。

  “哎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怎么这样啊?”

  “还不是为了生计。”

  “为了银两也不至于啊。”

  “嘶……这么大的铁钉,看着都疼。”

  ……

  李辜居然还是清醒的,他看见赵瑥,还能扯出一个歪向右侧的笑,他说不出话,太疼了。可他的眼神直幽幽的,意思很明显:给钱。

  赵瑥却笑了,他笑的时候,嘴唇是下垂的,笑容浮在脸上,却没到眼里。他还是那句话:“把他扔出去。”

  “老……老爷……”伙计的声音都抖了,这……这怎么扔啊?

  “都没听到吗?”赵瑥目色狠辣,声线冷凛,“把他扔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最后,李辜被人抓住手脚,拔掉钉子,扔在了离赵氏店铺数十米外的小巷中。李辜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口中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在骂赵瑥。

  尧时云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茶。

  谢九尘问:“后来,李辜怎么了?”

  “有好心人将他送去医馆,止了血上了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脸上的疤痕定然难消。不过李辜也不会介怀,他是乞丐,长得越古怪越可怜,于他越是有利。”尧时云只是实话实说,并无嘲讽之意。李辜确实靠乞讨耍赖为生,他没想过改变。这是他的命,命运的灰落在他的身上,比自残的伤疤还要久永。

  谢九尘沉吟片刻,道:“因为此事,所以孩子们传唱那首歌谣?”

  尧时云道:“歌谣确实与此事有关,却也不单单因为此事。赵瑥所做的薄情冷心之事,可不止一二件。”

  谢九尘目光浮沉:“还有什么?”

  尧时云想了想,拣了两桩事与谢九尘说。

  第一桩,前些年的时候,有个洗衣妇专门为赵瑥洗衣,一次,洗衣妇不慎洗破了赵瑥的衣裳,刚好那件衣裳价格昂贵。妇人眼泪纵横,央求赵瑥再给她一次机会,但赵瑥不仅没给她机会,还让妇人照价赔偿。妇人还了三年,才将银两还清。

  外人都在说,一件衣裳而已,哪怕再贵重,对赵瑥而言也不过尔尔。可他如此斤斤计较,居然真的让一个穷妇人还钱,害得人家辛苦劳作,最冷的日子仍在洗衣,吃了三年的稀粥冷饭,日子过得凄凉惨淡。还有人说,以那妇人的年纪,都可以当赵瑥的母亲了,赵瑥让妇人还钱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的母亲。如果没有,那是不孝,如果有,那就是不仁了。

  第二桩也是前些年的事情了,那时,花溪城有一名身患怪病的农夫,家人请郎中来看,郎中开了一副药方,药方里头的其他药材都好找。唯独一味天山草,数量稀少,价格昂贵,整个花溪城中,只有赵氏药铺里有几株。那户人家自然是买不起的,全家老少一同去求赵瑥,让赵瑥先把天山草给他们,他们之后一定会慢慢还钱。

  但赵瑥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不做口头生意。那户人家便说,可以写欠条,按印也好,滴血也好,他们一定会还的。

  可赵瑥却说,与你们立字据,跟从阎罗王手中夺命一样,痴人说梦。无论那户人家如何哀求,赵瑥都不予理睬。

  那户人家只好到处求人,求达官贵人,求左邻右舍,求贫苦亲戚,东拼西凑,凑了五日,总算把银两凑齐了。可等他们拿到天山草,归家煎药的时候,农夫已经没了呼吸。那户人家恨极了赵瑥,当晚便用狗血泼了赵府的门,而且每夜都去赵府前哭丧,势要赵瑥不得安宁。

  那赵瑥却直接找上了当时的知府,知府派了几个官差,守在了赵府门前。那户人家再来的时候,官差道,若再扰民安睡,破坏财物,便统统抓起来打板子。

  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活。有再多的怨,再浓的恨,都只能埋在心底,那户人家没有再来。渐渐地,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尧时云道:“还有很多小事,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说了,费口舌。总之,赵瑥不是个好人,你离他远一些便是。”

  西瓜灯置于桌上,嫩黄的微光从碧绿中透出,如冷月倒映,悠悠清江。尧时云谈赵瑥的时候,谢九尘一直盯着摇曳的光,他听完尧时云说的话,没说不好,也没说好,而是另起话题,聊起了在千万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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