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头顶澄澈如蓝玉，朝霞慢慢扩开，几团火烧似的云懒洋洋地飘着。

　　赵瑥提着一个精致木盒，来到了谢府门口。

　　谢九尘听到下人通报后，略感诧异，但也毫不犹疑，立刻来到了门口。

　　“赵兄。”

　　赵瑥站在台阶下，谢九尘不习惯仰视他，便沿阶而下，与他站在了同一个高度。

　　“明烛。”赵瑥将手上的木盒递给他，“端午的时候，你送了我一份粽子。如今到了中秋，礼尚应往来，这个木盒你收下吧。”

　　谢九尘也不扭捏，大方接过：“好，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赵瑥抿了抿唇：“有些吃的，有些玩的，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挑你喜欢的，剩下的可以送给学生，或者扔掉。”

　　“我怎么会扔掉赵兄送的东西呢？”谢九尘哑然失笑。

　　赵瑥道：“都行，既然送你了，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大庭广众的，谢九尘也不好直接打开木盒，他有些好奇里面的东西，想快些进屋，看看到底是什么。可赵瑥定在原处，似乎还有话要说。

　　“赵兄还有事吗？”

　　赵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问：“你今晚有事么？”

　　有事么？

　　原本是有的，尧时云约他晚膳后去逛花灯集市，共度中秋佳节。可今日谢九尘起身的时候，感觉到头晕脚轻，虽然不严重，但也不太舒服，便推了尧时云的邀约。

　　所以现在就算没事了，谢九尘摇了摇头。

　　赵瑥便道：“听说今晚花溪城中会舞火龙，热闹非常，要一同去看看吗？”

　　谢九尘心道：“赵兄不是轻易邀约之人，我若拒绝了他，他可能要找不到别的人了，中秋时节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现在的身体也还好，一个晚上而已，应当撑得过去。”

　　这样想着，谢九尘道：“好啊，正好我也很久没看过火龙了。”

　　赵瑥道：“戌时一刻，我来寻你，可以吗？”

　　“好，戌时一刻，我会在这里等赵兄。”

　　二人约定好了时间，赵瑥便告辞了，今日是中秋，也是各种交易频繁的好日子，他并不算空闲。

　　谢九尘回到自己房中，才打开木盒。这是一个四格木盒，第一格有一碟切成块的团圆饼，垒得高高的，看起来数量很多。第二格是两个泥捏兔爷儿肖像，皆是兔面人身，一个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另一个簪环佩玉风流倜傥，一立一坐，均栩栩如生，可爱极了。再往下看，第三格是一个蒲草制成的青蛙，以红小豆制成双眼，看起来稍显笨拙，但憨态可掬。第四格依旧是吃食，是十三楼的紫苏梅子，用水晶琉璃盏装着，颗颗莹润如珠，色泽鲜红。

　　谢九尘拣了一颗紫苏梅子，放在口中含着，汁水充盈，酸甜可口，美味极了。他吃完紫苏梅子，又拿起一块团圆饼，只见里头起码叠加了十层，最上头洒了厚厚的一层瓜仁，桂花的香气很浓。谢九尘已经吃了早饭，但没忍住，还是将团圆饼塞进了口中。

　　面饼柔软，用料实在，口感十分丰富。

　　吃完了，谢九尘擦净手，左手拿起了一个兔爷儿，右手拿起那只目光“灼灼”的青蛙，只觉得爱不释手。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便颇为老成，不屑于玩这种东西，可二十岁之后，便仿佛返老还童，慢慢却爱上了小孩子的玩意。但是不熟悉他的人，是断然不会知道这点的。

　　谢九尘和赵瑥相识已有数月，但来往的次数并不算多，赵瑥忙于生意，谢九尘忙于教书。偶尔谢九尘归家的时候，碰到赵瑥要出门了，就停下来，二人闲聊几句后，便匆匆道别。

　　数月来往之间，谢九尘并未与赵瑥谈过“玩具”，赵瑥怎么知道他喜欢这个？

　　谢九尘揣测不出赵瑥的心思，心想，反正晚上还能见面，到时候再问吧。

　　他将东西都放好在盒子中，回想起自己上次送赵瑥的东西，难免不好意思。端午那时，他给赵瑥送的不过是一些粽子，他包得多，左邻右舍都送了一份。而到了中秋，赵瑥却回了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这些玩意虽然确实不贵重，但有吃的有玩的，个个精致。不想还好，这样一想，谢九尘心中既有愧疚，又有思索。

　　他想了许多，感觉到头时重时轻。谢九尘想到了今晚与赵瑥的约，不敢临时爽约，便想先休息一阵，养精蓄锐，晚上便能好好逛街。

　　没想到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太阳落山。

　　谢九尘起身的时候，觉得不适之感又加深了些，他灌了几杯温茶，心想，没关系，撑得住，不能扫了赵瑥的兴。

　　他与谢孺年用晚膳，谢孺年见他脸色有些苍白，问：“九尘，你生病了？”

　　谢九尘道：“无妨，只是有点不适。”

　　谢孺年知道他与赵瑥的约，道：“身体不舒服，便不要出去了，留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谢九尘摇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他，便不能毁约。”

　　谢孺年知道他的脾性，他虽然温和，可决定了的事情，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谢孺年退了一步：“我找个人跟着你，照顾你？”

　　谢九尘想，若有外人在，赵瑥恐怕会不愿意说话，便道：“不必了，我就是去看看火龙，不会很久的。”

　　谢孺年拗不过他，妥协道：“好吧，你多穿件衣裳，快去快回。如果实在不舒服，不要硬撑，立刻去找大夫，或者立刻回家，知道吗？”

　　“知道了。”

　　谢九尘用完晚膳，还没到戍时一刻，他在院中坐了坐，时不时摸下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很好。等到时间差不多了，谢九尘才推门而出，他提前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见赵瑥已经站在了门口，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天上圆月。

　　“赵兄。”

　　赵瑥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来了。”

　　谢九尘道：“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敲门？”

　　“刚来一会，无妨。”

　　“下回还是敲门吧，其实我早好了。”谢九尘缓步走下来，清风无意间撩起他的衣角，灯影朦胧处，仿若画中人。

　　赵瑥看着他，耳里是“下回”两个字。赵瑥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做过不掺利益的约定了，他心想，原来经历了那么多，他依旧会为纯粹动心。

　　谢九尘来到他身边：“我们走吧。”

　　赵瑥“嗯”了一声，二人并行往前方走去。今日过节，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摇摇曳曳，所过之处，遍地生花。

　　谢九尘问：“赵兄为何要送我兔儿爷？”

　　赵瑥不答反问：“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很喜欢。”谢九尘道，“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会送我此物？”

　　赵瑥道：“去巡视玩具铺的时候看见了，觉得很适合你，便拿了两个过来。如果你喜欢的话，改日可以亲自去看看。”

　　赵瑥做生意的范围极大，赵氏有米铺、药铺、当铺、书铺、绸缎铺、玩具铺等等。谢九尘想，一个人需要用到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在赵氏买到。

　　“很适合我？赵兄何出此言？”谢九尘不明白，他疑惑地想，在赵瑥看来，自己竟是贪玩之人吗？

　　赵瑥道：“你非让我说个缘由，我也说不出来，只是看到的时候，便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谢九尘笑了笑，也不追问了，二人来到大街上，许多人手上都提着一盏花灯，多是结伴而行，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谢九尘很喜欢这样的场面，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没有人流离失所，没有人死于非命，这样就很好。

　　赵瑥侧头看他，见谢九尘笑得温润，便问：“明烛因何事高兴？”

　　谢九尘道：“因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赵瑥心道：“我与谢九尘终究不同，他会为太平盛世而笑。而我只会觉得，太平盛世与我何干？别人如何，又与我何干？”

　　正胡思乱想间，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翻腾舞动而来，街上的人纷纷让道，惊呼四起，不仅有火龙，旁边还有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少年放起花炮，轰隆一声，天上炸开了五光十色的花朵，足足冲了十几丈高，火药的碎屑才慢慢地掉下来。

　　谢九尘仰起头，目中淬着红光：“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

　　“好看吗？”赵瑥问他。

　　谢九尘道：“好看。”

　　他心有千万象，于他而言，千万峰上的花鸟鱼虫好看，市井人家里的灶台烛火好看，繁华大道上的鼓乐喧天也好看。千万不同的景象，各有千万种好看。

　　谢九尘正看得入迷之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他立即望去，只见一人身上的衣物被撩起了火，那人还懵懵懂懂的，尚未反应过来。

　　有孩童指着那人道：“着火啦，着火啦！”

　　他身旁的人立刻退避三步，纷纷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滚啊！”

　　这里的滚并非让人滚蛋，而是让那人就地一滚，将火滚灭。那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扔掉手上的东西，往地上来回翻滚了好几圈，将火扑灭，火还没有穿过衣服，烧到皮肤上，总算没有大碍。

　　赵瑥也看到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每年都有人因为太靠近火龙，而被烧到衣服，看来今年也不例外。”

　　火龙舞中的葛家兄弟离得最近，他们探头一看，见此人并无大碍，也就将头缩了回去，继续舞动向前。

　　“我认得那人。”谢九尘道，“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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