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沙总容易迷了人眼。

　　池央站在城门头眺望。

　　天边一轮落日, 碎金融化在云层的四周，凝成滚烫的红。

　　齐盟从身后走过来, 跟着望向远方的残阳, “这里的风光，虽然比不上皇城富丽，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池央颔首：“确实如此。”

　　人还是应该多走出来看看，才知天地广袤。

　　她略侧过眸问：“将军都处理好了吗？”

　　这些天, 齐盟都忙着处理军中事务, 那些顾临修派来的人, 都被他找机会囚禁在家中。

　　所以今日齐盟派人将池央从别院接出来的时候, 她心里便多少有了数。

　　齐盟应道：“殿下放心,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走上前几步, 挨近池央, 将声音放低：“其他几支军队都有所联络, 只等殿下一声令下。”

　　李大人自戕而亡的事情, 终究如他所想，在天下众生心中都烧起了一团烈火。

　　那些本来还有些犹豫的人, 见此情景, 都不由暗中沉思, 会不会明天就落得个同样的下场。

　　而且近些日子来, 新帝中毒以后脾性越发躁郁，或者说, 这样才是顾临修真正的样子。

　　他开始对前朝势力下手，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但凡沾到一点边就派禁卫军捉拿审问。

　　朝堂之上, 便如风雨行舟, 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一个日渐癫狂的君主, 对于朝臣来说，自然少了很多信服力。

　　此刻，便是池央最好的动手机会。

　　池央抬眸，天边的金乌坠落，暗与红交织凝固。

　　黑夜将要来临，但人间将会升起点点灯火。

　　“劳烦将军去准备吧，”池央道，“我们该往南方而去。”

　　齐盟轻声道：“一旦兴兵，殿下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推翻一个朝廷，就像砍树一般，泥土之下是盘综错杂的根部。

　　密密麻麻地缠绕，不知道要通往什么地方。

　　池央要砍这棵树，就会牵动到不少人的利益相关。

　　“我知道，”池央没有回头，看着一点点下落的日头，微微一笑，“但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既然如此，那我便做第一个。”

　　齐盟怔愣半晌，似是轻叹一般：“殿下……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听到这话，池央来了兴趣，转头问道：“将军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

　　燕朝最受宠的金枝玉叶，当然应该像是精心雕纂的琉璃瓶。

　　瓶身永远一尘不染，以最艳丽的色彩描绘，放在高高的柜台之上受众人瞻仰。

　　如同这世间的其他女子一般，闺阁绣花，柔弱娇羞。

　　可池央并非如此。

　　齐盟最初只是因为受了先帝的恩惠，而且顾临修的新朝实在昏庸无道，君暗臣蔽，这才兴起兵变的念头。

　　至于小公主，最好的处置方法，大概就是寻个靠谱的夫婿。

　　到时候事成之后，再让小公主从宗室中选个有能力的后生继承皇位。

　　可是越跟小公主相处，齐盟越发觉得先前的见解粗浅了。

　　女子的手不止拿得起绣花针，也拿得起蘸墨的笔，拿得起长弓羽箭。

　　在跟池央讨论情势的时候，池央并不是一味的听他所言，而是极为认真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包括在来北境的一路上，她都在有暗自观察着民间情况。

　　池央没打过仗，但对兵书却很熟稔，有时候提出来的问题，就连齐盟这个老兵都有些被难住。

　　很多时候，他看着对面的小公主，心底都不由升腾起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

　　若是，女子为皇呢？

　　从未开过的先例，究竟是好是坏。

　　齐盟还在心思胡乱转着，就听见那头小公主轻轻笑了一声。

　　池央说：“我和将军认知中的女子不同，或许是因为我走过更远的地方，看过更多的东西。”

　　“皇城中的闺秀，大概终其一生都很难见到北境的风沙。”

　　“北境的女子，也应该难以想象江南的秀丽。”

　　她微微弯眉，偏过头来，青丝被风扬起肆意的弧度。

　　“如果她们都有机会走出四四方方的宅院，我想，她们应该也和我没什么不同。”

　　“就像……”池央忽然笑了下，“就像阿玉。”

　　刺客与公主，身份不同，背景不同，不管怎么听都不是在一个世界的人。

　　但池央却觉得，很多时候，她们都是一样的。

　　提及逐玉，齐盟便问道：“那位玉姑娘，还会回来吗？”

　　天边的残阳完全落下，夜幕降临，有星星亮起。

　　池央抬手理了理碎发，笑着道：“会的。”

　　她语气笃定，透着对逐玉深重的信任：“她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

　　走下城门楼的时候，齐盟回头看了一眼。

　　小公主还站在上面，以他的角度，能看清被风扬起的一节披帛，轻纱将人的身形变得朦胧。

　　她生得纤瘦，腰身却站得很直。

　　就像她的老师，那尽忠职守一生，却没能安享晚年的李大人。

　　身前是沉沉暮色，身后，是万家灯火。

　　她在广阔的天穹之下，飘渺得像是一缕烟尘。

　　在这一刻，齐盟突地想，希望那个玉姑娘真的会回来。

　　有人相伴同行的感觉，总是胜过孤身一人的。

　　倏地，齐盟动作一顿。

　　他噔噔噔几步返回去，指着底下夜色中模糊的身影，惊喜问道：“殿下，那是不是玉姑娘？”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即使在黑夜中也能视物。

　　所以他比池央看到的更早也更清楚，底下不远处，有人正策马而来。

　　“玉姑娘身边，好像还跟着个人？”

　　闻言，池央挑了下眉。

　　她好奇地顺着齐盟所指的方向往下望过去，只能隐约见到马背上的人颠簸的影子。

　　马蹄声阵阵，离得越发近了。

　　片刻后，来人勒住缰绳，立于城门之前。

　　马儿呼出一口白气，背上的人仰头，和池央目光相接。

　　月华如水，抚慰着人们脑海中绷紧的弦，世间的一切好似都被披上了一层轻柔至极的薄纱。

　　黑衣少女身姿笔挺，好似瘦了些，也高了些，长发束成英挺的高马尾。

　　月光照亮那张熟悉的面容，墨瞳清明，映出楼上人的模样。

　　逐玉捏着缰绳，一字一顿地道：“我来赴约。”

　　池央看着她，缓缓地绽开一抹笑。

　　逐玉旁边的那匹马儿嘶鸣了一声，她目光跟着望过去，蓦地凝住。

　　马背上，青年拢在黑色斗篷之中，月光勾勒出极为熟悉的五官。

　　他抬起头，露出一双和池央几分相似的眸子。

　　夜色暗沉，按理说，该是看不清那双眼中积沉的情绪。

　　但池央却觉得，她清晰地望见了深渊中的一簇火花，在顷刻间升腾而起。

　　皎月无声，可相逢的人，终会再次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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