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远野在仿生仓中睁眼独自待了会儿，等着她的范先春则靠在仓外，敲敲门，“数据显示你醒了，你还好吧？”她早就留意到姬远野刚才的不适。

　　“我总能有点儿独处时间吧？”头疼依然没有舒缓的姬远野打开仓门，而范先春已经伸出手，她握住，被一股坚决而有余力的感觉拉起。跳出的她拍拍手，“她们呢？”她问那九十九名受训预备尉官。

　　“大部分比我们早结束体验，六十二人心理不适需要休息，其余的被派到外面集训场跑四十公里。”范先春给姬远野端上杯水，“你觉得如何？”其实她对姬远野作出了和自己同样的选择而窃喜。当初打完了流浪方舟被召回星系联盟后，针对她的脑部和心理测试反反复复，听证会也进行了十多次。通过这些考验还仅仅是过场，得益于那位前妻的游说活动，范先春仅仅被降职到先蚕星做个驻地代表，理由是“你这么爱这颗星球，那就和它共存亡吧。”

　　虚拟情境下还不忘记宣誓自己权力的姬远野已经不见之前的凌厉，她揉着再次出现治疗后遗症的脑门，“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干，还记得前些日子被袭击的那艘商船吗？”

　　姬远野直到今天还没忘记那为臂章为“天蚕-商095-副”的女性的脸，“袭击者还没得到惩罚。”为这事儿她也向拉姆提议过，被她“等待议会决议”给堵住。比起不打报告直接发起袭击的范先春，拉姆这位性格柔和、不愿意表现明显个人意志的议长过于讲规则。

　　“现在第九越迁点上主事的是包小同，先蚕星也刚派了批士兵过去，打不打在她，我已经失势。”范先春和姬远野直接步入分析室，九十九名尉官的仿生仓表现已经被分析好，但姬远野对此不在意，她没看屏幕，“在那些情形，她们做出任何反应都不奇怪。”

　　“我在意的就是这点。”范先春觉得没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才让人失望，“她们太乖。而我期待看到一个异质化的人出现，在模拟情境里就开始切线仿生中心，说‘你要是不停下这一切老娘就把战友们的线都割了。’或者，直接跳出来将这个仿生演习教室砸了。”

　　很多人觉得冷酷、理智、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基本素质，但对团队和战友的深刻同理心才是范先春想看到的，可惜，这批尉官里哪怕有动了此种念头的人，却没有一位呈现。

　　姬远野这才明白范先春的用意，她咬住下唇，看着眼里带笑的教官，“所以对我，这也是一场测试？甚至你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有测试意图？”

　　“我脑子里没装芯片，不能做到那么精确，但是……在仿生仓里，我说的绝大多数话都是‘观察’的一部分。”范先春想了想，“除了那句，‘婚还没结……’”她将话题转向更正式的，“女士，你是否认同先蚕星内部因为族群分化导致的危机比起外部更要紧迫和危险？”

　　姬远野转头凝视对方，黑漆漆的眸子中盛着了然，“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希望确认我们各自的位置，再做决定。”范先春被对方的眼神似乎晃了下，“还有一件更紧迫的事儿，这批尉官可能不合格，我建议重新挑选。”

　　姬远野却转过身，“位置？不就是衡量下彼此的杠杆效应，确认支点有多稳固罢了。你们在这方面是同类人，还真够配。”

　　她离开演习室前被范先春喊住，“你们？我和谁？”

　　姬远野身子一颤，“我去跑四十公里。虽然那九十九个人都不是你满意的人选，但都是我的战友。”

　　在跑到第十一公里时，姬远野才追上落后的战友，陶贞看到她眼里闪过惊喜，“服美役的，嘿！你终于来了。”她说今天的集训让她对范先春挺失望，“没有新意，无非就是心理恫吓加体力折磨。”

　　“我来自纽约星地下城，什么没见过？”陶贞遭遇的是地下城妓院，遍地都是十一二岁便做了母亲的女孩，陶贞扮演的身份是九岁就怀孕、不知道身世的可怜虫。“虽然情境束缚了我的体力，但脑袋里的知识还有用……我帮所有人都实现了堕-胎，并且占领了妓院，爆了十来个拉皮条的。就在我被两个死了‘男人’的女人讨要丈夫时，模拟结束了。”她问姬远野，“你呢？是什么情境？”

　　“除了开火还是开火，漫天都是碎片。”姬远野微微喘气，陶贞则一脸艳羡，“我就知道她对你不一般。”这时她们脑袋上方监督的飞行器传来范先春的声音，“瓦尔德和陶贞，看来你们的训练强度还能再提一提，四十公里跑完后再去前面湖里游五公里，听到了没？”

　　“听到了！”两个人对视了眼，加快脚程继续跑。

　　一个半小时后，姬远野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跑完剩余的里程她还得身着潜游服在满是泥腥的湖里游十几个来回。她知道如果她体力不支时会有救援，在精疲力竭或者受伤后还有快速的恢复治疗，但对于她每天都不定时开战的大脑，没有任何办法能搞定。

　　每次的沉睡和冷冻后，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被动了什么手脚，每次都有不同的治疗理由，从基底核到丘脑，脑干、脊髓甚至皮质纹状体纤维，聚合交流的区域、扩散反应的路径以及指挥中心都被改造，带来了及其陌生的知识、经验，甚至情绪和精神状态。一旦自身的感知和陌生感知碰撞，仿佛一座新建的模型大厦倾倒，接下来就要重建。

　　在面对范先春时，姬远野越来越清楚地感知两种意识搏斗的痕迹，一种意识告诉她去接近对方，用任何法子：一点点暧昧地碰触，一次次利益至上的诱惑……而另一种意识却呈现出分离和抵触。她很明白，第一种意识是人为灌输的，她给对方取了个明确的代号，“你”，以此来将那个可怜的、原属于姬远野的意识“我”区分开。

　　当“你”和“我”展开对大脑物质的拓展争夺，就像在雪地里印上独属于她们各自的脚印。承受痛楚的就是这具□□。

　　这次苏醒后，姬远野越来越糊涂，有时已经无法清晰区分“你我”。当“我”难过时，竟然会不自觉地去到“你”的意识中。拉姆阿姨是“我”的，可拉姆阿姨带来的不满伤心要靠“你”、靠“你”在仿生仓的情绪课程被抚慰。最近，当“你”对范先春感兴趣后，“我”也会顺从地采取行动，甚至从潜意识默认这是个有效的建议：结婚。

　　雪地里深浅不一的脚印开始叠加、渗透和交融彼此。“你”不再是“你”，“我”也不仅是“我”。姬远野的喘气声越来越粗，心跳飙升到接近200，而数据显示她刚刚跑过二十公里而已。陶贞虽然也被罚了，她却陪着姬远野跑在一边。范先春的声音回荡在头顶，“瓦尔德，才二十公里就累成这样，趁早回家吧，妈妈还能给你补点儿奶水。”

　　姬远野朝上空翻了个白眼，一边咬唇一边尝试将心率降低。范先春又在那儿叨叨，“我好喜欢看到你这副实力不行却很努力的模样，要不要增加负重？”

　　本身实力就是最差的姬远野知道自己没资格打嘴仗，她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呼吸和节奏上，渐渐听不见范先春说什么。这时，她也感受不到“你”和“我”为了争夺领地而拖拽大脑神经，一切都是存在的，又是模糊的。风声，朦胧的命令，一个个战友的喘息声，脚底靴子和泥地碰撞……卷成了一股强劲的海浪，将“我”和“你”逼退到岬角，承受浪花的次次洗刷。

　　脱水和力竭并没有让她停下，又一个多小时后，在身旁人奇怪地注视下，姬远野精准地在四十公里达成后转身跳入湖中。那瞬间，大口水呛进她的鼻子口腔，渐渐灌满她的肺部，在窒息晕厥的瞬间，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幸福：不被“我”和“你”撕扯的幸福，将要安眠或毁灭的快乐淹没了她……她还来不及想那让她悲伤麻木的程序——“没关系，这次不行，再来一次。”

　　范先春乘坐的飞行器掠过湖面时发现不对劲，她皱眉，“死撑。”她纵身跃进水面潜下，顺利抓住姬远野的脚踝……等两人头冒出水面时，飞行器已经减速悬停。在座位上按压了会儿，姬远野吐出几大口水，溅了范先春一身。

　　范先春湿漉漉的红发贴在脑门，她轻拍姬远野的脸，沉晕中的人好一会儿才醒过来，看着范先春却愣住，那双平时眸色不定的眼睛只剩下符合她年纪长相的醇净。范先春替她揭开贴在面颊的湿发，金眸內的责备很快转为无可奈何，“恭喜你品尝到濒死。”

　　姬远野问，“你怎么知道这样能缓解我的头疼？”

　　“这样才能穿越疼痛，透视你内心的火焰。”范先春用食指刮去自己鼻尖上的水草，“抛开‘位置’，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儿天赋的。”

　　“什么天赋？”姬远野伸手替对方擦下巴上聚集成串的水珠。

　　范先春先一怔，随即捏握住女孩的指尖，“区分机械和自然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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