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走进宾馆上楼的时候，正好遇到Simon下来准备出门吃早餐。

　　这位国际友人看到顾斐的瞬间眼睛就一亮，接着整个人以一种极为夸张的姿势扑下来：“斐——你终于回来了——！”

　　因为人在楼梯上，顾斐下意识就接住了他，整个人都有点发愣：“你——不至于吧？”

　　Simon的下巴戳在顾斐肩膀上，声音里满是泫然欲泣：“初来乍到，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给你打电话也是没信号，你就这么抛弃了我……我的心碎了。”

　　顾斐：“……”

　　他刚要开口，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Simon直起身看过去，有点好奇地开口：“咦，你不是斐的那个朋友嘛，你是来找斐的吗？”

　　“顾斐，你有东西落在我车上了。”卓屿的声音冷冷清清。

　　顾斐闻声猛地转头，脖子差点扭了——

　　只见卓屿站在宾馆的大厅门口。

　　因为逆着光，顾斐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能感到一股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和Simon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把Simon从自己身上摘下去，几步下了楼梯来到卓屿身前，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你、你怎么来了？”

　　卓屿没有马上回答，目光把顾斐从上到下扫了一圈，接着又看了看后面的Simon。

　　Simon莫名觉得这人的眼神带着些敌意，不由自主就往旁边退了一步。

　　卓屿的目光重新落在顾斐身上，淡淡道：“你掉了这个。”

　　说着把一个黑色的皮夹递了过去。

　　顾斐下意识就往口袋里一摸，只见确实是不见了钱包，这才忙不迭地从卓屿手里接过来：“我都没发现，谢谢你啊。”

　　卓屿扬了扬下巴 ：“看看里面东西有没有丢吧。”

　　顾斐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也没装多少钱在里面。还好你发现了，不然我得回昨天那片河滩找半天。”

　　“既然没装多少钱，丢了也就丢了，何必再去折腾。”卓屿开口。

　　“那不行。”顾斐手指下意识地在钱包一角抚了抚：“不是钱的问题，这里面装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低着头，没有看到卓屿的眸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深邃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卓屿开口：“装了重要的东西，那就应该好好保管才是，不然下次再丢了，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顾斐抬头朝他笑了笑：“嗯，说得也是。谢了啊。”

　　卓屿唇角无声地勾了勾，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顾斐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急慌慌地打开钱包，翻到内层，确认了那张陈旧泛黄的笔记本纸页还好端端地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走上楼梯。

　　Simon也跟上来：“我怎么觉得你这位朋友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点可怕啊？我没有哪里冒犯到他吧？”

　　顾斐瞥了他一眼：“想多了吧？让你一天正经一点，别老是给自己加戏。”

　　“我有吗……？”Simon停在原地思忖了几秒，打了个寒噤，急匆匆追上顾斐的背影：“喂，斐，出去吃个早饭啊？”

　　等他们吃完早饭，在宾馆退了房，准备开车往满归走的时候，已经过了早上10点。

　　因为不赶时间，顾斐干脆去买了张旅游地图，规划出了几条进山之后的备选路线，跟Simon又确认了一遍各自的拍摄任务。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顾斐开上根河通往满归的公路之后，Simon在旁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你别说，这里的景观真不错。虽然我一开始满心想去拍新西兰的雪线，来到这里反倒发现很多很有趣的东西。”

　　“比如？”顾斐瞥了他一眼。

　　“比如昨天去的民族乡，看到的那些驯鹿。”Simon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野生动物之前一直不是我的拍摄主题，我有段时间特别想去阿拉斯加拍北美驯鹿，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是没能成行。”

　　“阿拉斯加？”顾斐有点讶异：“我看你过往的拍摄履历，基本都在热带地区跑，怎么会想去那里？”

　　“总归都是美洲嘛，我在南美待了那么些年，想去北美看看也正常。不过——斐，没想到你这么关注我啊？”Simon一脸坏笑。

　　顾斐：“……你可以理解为我过目不忘。”

　　Simon哈哈地笑了两声，没有再继续逗他，接着道：“你应该听说过一个摄影师的名字，星野道夫。”

　　顾斐想了想：“确实听说过，我记得前年还去看过一个他的作品展，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Simon的面色也变得有些沉重：“是啊，太年轻了，谁也没想到会出那样的意外……不过你知道吗，其实我真正走上自由摄影师这条道路，归根结底还是受了他的影响。”

　　“怎么说？”顾斐挑了挑眉。

　　“我记得那会我还没上大学，服完兵役之后到处旅行了一段时间，刚好那年就去到了日本，在一个展览馆里偶然碰到他在演讲。那次演讲的主题是什么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他讲的一件小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他说有一次他的一位朋友到阿拉斯加旅行，他们一起坐小船漂流在一条冰川河流上，突然就看到了一头鲸高高地跃出冰河水面。他的那位朋友后来感慨，想到自己在东京忙碌工作的同时，在阿拉斯加的海面有一头鲸冲出海面，虽然两地相隔千里，但是这样的联系，就足以让人觉得时间的奇妙。

　　“我当时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那几天逛遍了他在那附近举办的几个个展。他的照片……总能给我一种很感动的感觉。不管他拍什么——北美驯鹿的迁徙也好，风雪中的北极熊也好，印第安人的部落生活也好，甚至是地面上最微不足道的花花草草，都能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爱。他把他整个人的身心都投入到了那片土地上。

　　“所以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地方，追寻他的足迹也好，寻找一些摄影方面的突破也好，就是想去那里看看。”

　　Simon说完，往后靠在椅背上，有些出神地看向外面掠过的树林。

　　顾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道夫先生的照片带着很深厚的人文关怀，尤其是他拍摄的那些人物照片，他们的神态动作，他们在镜头前面表达的自己，都让人觉得好像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Simon有点疑惑。

　　顾斐点了点头：“你不觉得……那些印第安人，其实跟这里的鄂温克族人很像吗？”

　　Simon想了想，摇头：“你这么一说倒是引起我的兴趣了。我没有去过阿拉斯加，也不了解北美印第安人的生存现状，但是从星野道夫的照片里，能看出他们面临时代变化和转折的迷茫和痛苦。至于鄂温克人……我是真的不大了解。”

　　“在呼伦贝尔有一个鄂温克民俗博物馆，是前些年摄影界的一位前辈——顾德清先生，一力主办起来的，等我们这趟回来了，你感兴趣的话我带你去看看。”顾斐道。

　　Simon带着些兴趣看了他一眼：“那你呢？你应该不是单单通过看照片才有那样的感受吧？”

　　顾斐摇头：“确实不是。我去海牙艺术学院之前，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左右，就住在满归那边山上的猎民点。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足够让人看到一些猎民的生存现状了。你刚才说得对，面对时代的转折和巨变，其实最伤痛的东西恰恰是无法言说的。”

　　Simon叹息了一声：“确实。不过，斐，我看过你之前学生时代的作品，也就是你在满归猎民点拍摄的那组照片。不得不承认你拍人像真的很有天分。你拍的那些鄂温克猎民，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故事，哪怕是同一个人，在你捕捉到的不同光影不同场景下，也在讲不同的故事。有这样的天分，你为什么后来拍人物拍得这么少？”

　　顾斐没有马上回答。

　　这个问题之前无数的人问过他，包括朱瞿，包括斯蒂芬教授，还有他在荷兰遇到的一些同行，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回答过他们这个问题，都是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眼下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他突然觉得不想再骗自己了。

　　“因为——我找不到理由。”半晌，他低声开口。

　　“理由？”Simon有点不解。

　　“你说你想去阿拉斯加，不管是追寻前辈的足迹还是寻求突破，这是你的理由。同样的，从那年之后，我找不到拍人像的理由……或者说动力了。”

　　Simon敏锐地嗅出了些不同的味道，迟疑着开口：“你在满归的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次顾斐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再开口时唇边挂着一抹苦笑：“可以说是时机不对，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太懦弱，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找不到拍其他人的理由了。”

　　“其他人……”Simon若有所思：“那么现在呢？你找到你想拍的那个人了吗？或者说，你找到能让你重新拍人物的理由了吗？”

　　顾斐看向前方，出神了一瞬：“或许吧。”

　　Simon伸长腿，拍了拍他的肩膀：“斐，给你一个小小的……唔，算是经验吧。很多事情发生的原因或者时机，可能都是注定的，也许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点，一些人一些事就是怎么都不对。等到将来某一天，答案突然又自己跳出来了。那个时候你才会明白，噢原来它在这里等着我呢。”

　　顾斐歪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噙了一抹笑：“宿命论者？”

　　Simon耸了耸肩：“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良久，顾斐叹了口气：“我知道。谢谢你，Si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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