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知道Simon工作的时候很投入，也就没过去打扰他。他自己对眼前这片风景并没有太多想拍的感觉，便沿着平台四周转了转，最后干脆拉开皮卡的车门，靠在副驾驶座上假寐起来。

　　耳边是海浪般的涛声，鼻端是落叶松林特有的清香，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沉甜美的梦境。

　　不知道过了多久，Simon的声音透过风声传过来：“你怎么自己在这里睡着了？卓屿呢？”

　　顾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只见Simon脖子上挂着相机，一手拎着三脚架，正站在副驾旁边看着他，眼底的神色还带着隐约的兴奋。

　　顾斐太熟悉这样的表情了，慢吞吞地坐起来：“拍到满意的照片了？”

　　Simon点头：“不知不觉就拍了这么久，不过收获还不错。”

　　顾斐打了个哈欠：“几点了啊？”

　　Simon看了看表：“快5点了，卓屿呢？”

　　顾斐心下打了个突，他大概记得卓屿先前离开的时候应该是3点左右，他说自己大概去一个小时，可是眼下都5点了……

　　他从副驾座上下来，摸出卫星电话看了看，一切都正常，卓屿也没找他。

　　Simon看他脸色不对，开口：“怎么了？”

　　顾斐捏了捏眉心：“没事，就是卓屿刚才说他有事要进山一趟，让我们在这里等一等。”

　　Simon倒是一脸淡定：“噢，那就等一会儿吧。”说完便把三脚架收进了车后座的包里。

　　等他整理完东西才发现顾斐皱着眉站在车门边，也没说话，就盯着手里那个卫星电话看，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担心卓屿，开口宽慰道：“放心吧，卓屿对这一带可比我们熟多了，说不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一会儿，你别担心。”

　　顾斐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没说话。

　　Simon把东西收好，看他还在发愣，敲了敲旁边的车门：“别在这发愣了，来吹吹风，难得来这么美的地方。”

　　顾斐慢吞吞地收起卫星电话，走到平台最前面的栏杆处，站在Simon旁边。

　　“你别说，这里第一眼看上去还真跟富士山有点像，但是时间待长一些，尤其是再透过相机的镜头看，就会发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了。”

　　顾斐扬了扬眉毛：“怎么说？”

　　“我前年去富士山拍过一次樱花，感触比较深。你应该知道日本人特别讲究一种‘侘寂’文化吧？”Simon道。

　　顾斐点头：“倒是听说过一些。”

　　“其实我一开始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你们东方人讲话都神神秘秘含含蓄蓄的，更别说涉及到宗教的禅宗啊那些东西，不过那次之后倒是让我对这个词有了些直观的体会。

　　“我记得我那一趟专门就是想去拍樱花，所以去的很早，3月初就到了静冈县住着，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一个多星期以后也认识了几个熟人。其中有一个60多岁的老人家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一开始是看我在拍照，就来找我闲聊，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画家，在静冈那一带还小有名气。

　　“后来等到大概3月底，樱花陆陆续续都开了，我也开始完成拍摄计划，但是奇怪的是没再见到这位老人家。再后来等到我准备离开了，才在静冈附近的某条河边遇到他。

　　“当时樱花都快谢了，很多花瓣被风吹落在河面上，就这么顺流漂下去。那位老先生就在河边支着画架，画那一幅残败的景象。奇怪的是我竟然从他的画笔下体会到了某种很奇特的美。”

　　Simon的语气感慨。

　　顾斐笑起来：“这也就是他们文化的特色了吧。”

　　Simon点了点头，接着指向面前的山峰：“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这些都让我感觉……怎么说呢，更厚重。”

　　“厚重？”顾斐有些疑惑他选了这么个词。

　　Simon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啊。我总觉得那边的美学给我一种有点冷清的感觉，甚至有时候会过于含蓄。但是这里不一样，这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还有最重要的人，都让我觉得在脚踏实地地努力生活。他们也许不会去关注什么是生活里的美，还有什么艺术什么的，但是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成就了一种大美。

　　“我到这里虽然才几天，但是接触到的所有人，那些开饭店的老板，宾馆的前台服务员，鄂温克民族乡的那个向导，还有卓屿，他们所有人都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也许按照外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地方经济不够发达，位置偏远，一年多半时候都处于相对比较极端的气候之下，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应该会觉得很艰难才对。但是我见到的所有人，他们只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我觉得——很感动，也很佩服。”

　　顾斐像是想到什么，神色动了动：“确实……他们当得起你这个评价。我记得我当时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为什么有人竟然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那么安然自在。其实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不算很明白，只不过他们那种对待生活、对待生命的态度至今还是很吸引我。”

　　Simon转头看了他一眼，促狭道：“你说得我更好奇了。等这次拍摄结束，有空的话我还真想到他们猎民点上去看看。”

　　顾斐笑了笑：“没问题，卓屿他们会很欢迎的。”

　　山风吹过，带来无边的沉静。

　　半晌，顾斐看向Simon：“Simon，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Simon耸肩：“你问。”

　　“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那个人有恋人，他很苦恼，不知道应不应该大胆地去追求对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Simon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些审视看了顾斐一眼，没有多问，想了一会儿，开口：“你说那个人有恋人，那他们已经结婚了吗？”

　　顾斐摇头：“我不确定。但是看起来他们感情应该很好吧。”

　　Simon笑了笑：“你希望我用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是我自己，那我会说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对方知道我的感情，不管是什么结果。我认为对一个人的喜欢是一个很宝贵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一份礼物，对方怎么接受是对方的事，但是他有权利知道，我也有权利送出去。

　　“但是如果从你们的文化角度来说，我不知道会不会对那个人造成困扰。”

　　顾斐沉默。

　　Simon顿了顿，抬手拍上顾斐的肩膀：“其实要我说呢，你也不用纠结，你那位‘朋友’也是，总归就一句话的事，就算没什么结果，起码也不会遗憾嘛。而且——说不定对方也在等呢？感情的事谁说的清。”

　　顾斐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会转告我朋友的。”

　　Simon眯眼笑，背转过来靠着扶栏：“这个地方真不错，我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再来这边长住一段时间。”

　　“卓屿之前不是说这附近有度假木屋，等我们拍摄计划结束了，你要是想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顾斐道。

　　Simon眼睛一亮：“真的吗？”

　　他话音刚刚落下，卓屿的声音就从两人右手边传了过来：“抱歉，路上有点事耽搁了，回来晚了。”

　　顾斐和Simon转头，只见卓屿正沿着下面的小径爬上来，额头带着些薄汗。

　　Simon笑眯眯：“斐刚才一直在担心你。”

　　顾斐却觉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下意识就担心卓屿会不会听见了刚才自己和Simon的对话：“怎么都没看到你上来？”

　　卓屿笑笑：“我从那边过来的，倒是在下面看见你们了，估计是树林比较密，所以你们没看见我。”

　　顾斐一颗心顿时高高地悬起来，随即又安慰自己：他和Simon说话都用英文，纵然卓屿能听懂几个词，隔着这么远，大概率也不会完全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卓屿径直走过来，抬手很自然地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抱歉，让你担心了。”

　　顾斐心思完全不在这，旁边Simon很有眼力见地走开了，他站在原地怔了两秒才抬头看过去。

　　太阳已经西斜，有淡淡的暮色从奥克里堆山的方向铺陈开来。山风没有了下午时候的恣意，拂过来时带着些温柔的味道，空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不知名的甜香。

　　卓屿就这么站在他前面，黑T恤牛仔裤，有几缕额发被汗浸湿，贴在额角处，刘海被风吹动，半遮住下面的眉毛，再往下是一双黑亮的眼睛，此刻那里面的神情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顾斐猛地回过神，往后退了小半步，干笑了两声：“哈、哈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卓屿看出了他的退缩，面上丝毫不显，若无其事道：“原本去那边找个人，结果他刚好不在，应该是巡林去了，就在管护站那边等了一会儿，所以耽搁了。”

　　顾斐总算是重新镇定下来：“嗯，你没事就好。走吧。”

　　等回到车上，卓屿调头出去的时候，顾斐眼尖的瞥见他右手上干干净净，先前戴的那个戒指不见了踪影。

　　他愣了一秒，装作若无其事指着卓屿的手道：“哎，你的戒指呢？”

　　卓屿低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进山不方便，就摘下来了。”

　　顾斐“哦”了一声，心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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