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回到根河的时候，时间果然同卓屿说的差不多，将近凌晨4点。

　　医院值班的护士满脸倦意，给马克西姆大致检查了之后就让他们先到住院部，等第二天一早再补手续。

　　齐娜作为陪护也留在了这边，卓屿见马克西姆没有什么大问题，齐娜也倦了，就没有多待，交代了护士几句之后便带着顾斐离开了。

　　根河这边虽然雪也停了，但是天还没放晴，头顶压着厚重的云，感觉竟比满归还要更冷一些。

　　顾斐坐在副驾座上，往手里呵了两口气，转向卓屿：“看这样子明天也上不了山了。”

　　卓屿微微低着头在点火，无奈发动机像是跑了一天闹脾气的小孩，随着钥匙的转动发出一阵阵轰响，就是不启动。

　　听到顾斐的话，他抬头看过去：“怎么了？”

　　顾斐抬手看了看表：“这都四点了，你开了将近12个小时的车，怎么也得休息一天吧。”

　　卓屿淡淡地笑了笑：“没事，根河到满归的线我跑了很多次了，路熟。”

　　“就算路熟人也得休息。”顾斐打断他：“我们又不赶时间。”

　　卓屿一时没说话，半晌目光重新垂下去落在面前的方向盘上：“虽然是采风，但是我先前跟徐科联系的时候听他说起，你们学校年底要办展览，你和你那位受凉发烧的同学都要参加吧？眼下已经10月中旬，上了山还不一定能不能找到你们想要的素材，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一直在路上耽搁。”

　　顾斐被噎了一下：“徐科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了……”

　　卓屿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在眼前方向盘下那个小小的打火孔上，几秒之后才开口：“徐老师先前同朱教授他们来过一次，之后我们在呼伦贝尔也遇到过，多少算是朋友了。我知道他这次主要也是给你们当介绍人的，朋友之托，我总该尽力帮忙。”

　　顾斐眨了眨眼：“那我们呢？”

　　卓屿一怔，抬头看过来：“我们？”

　　“是啊，我们。”顾斐一脸的理所当然：“虽然只认识了这么几天——准确的说，现在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天凌晨，但我觉得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卓屿似乎对他这小孩子一般的较真有点好笑，顺着点头：“嗯，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就不用那么斤斤计较的客气了呗。”顾斐大大咧咧地一拍手：“总之你先休息，上山的事嘛，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再出发。”

　　卓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唇角却是微微弯了起来。

　　眼看皮卡一直发动不起来，顾斐脑子一转，摇下车窗往外面望了望：“我记得宾馆好像离这里不太远？”

　　卓屿应了一声：“是不算远，两条街。”

　　顾斐搭上他的肩膀：“既然不远，咱们干脆走回去？刚好坐了一晚上车，也活动活动手脚。”

　　卓屿思忖了几秒，点头：“也好，估计是温度太低了，明天从宾馆借一个点火器来。”

　　顾斐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处，戴上卓屿给他的那顶毡帽，又把外套的帽子戴在最外面，两只手严严实实地揣在了口袋里。

　　然而就算是这样，往前走了两步，他还是感觉到寒气想尽一切办法从衣服的缝隙钻进身体里。

　　忍不住一边蹦跶一边走，他有点笨拙地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卓屿。

　　只见对方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棉袄，头上就戴了一顶棉线帽子，帽檐压得他额前的头发有些乱，阴影遮住了他半边眼睛，但依旧能从他微抿的唇线看出他此刻心情不算很好。

　　“你在担心马克西姆？”顾斐转身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开口。

　　卓屿沉默了几秒，开口时声音带着些惘然：“马克西姆是我们那个乌力楞最好的猎人之一，小时候……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他学打猎的。”

　　顾斐放慢了些脚步，安静地看着他。

　　“……我父亲……拉克辛，虽然也是个好猎人，但是他更喜欢我哥哥维克特。至于我，15岁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马克西姆后面玩。

　　“他没有孩子，我记得有一次听额尼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娶过一个姑娘，但那姑娘是个外来人，最后不能习惯山里猎民的生活，成婚没过一年就悄悄地走了。从那以后马克西姆就没再看过其他女人。

　　“但是他很喜欢小孩，我们这些孩子里，要是想跟他们出去打猎，求拉克辛是一定没用的，只有找马克西姆还有点希望。

　　“他教我怎么分辨犴的粪便和足迹，教我怎么在黑夜里瞄准乌鸡，教我在野外遇到熊要怎么办——”

　　卓屿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他怎么会……”顾斐轻声开口，没有说完后半句话。

　　卓屿明白他的意思，抬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有点疲惫的笑容：“怎么会酗酒？不止是他。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索刚和拉克辛吧，其实就连齐娜也喝，只不过额尼在的时候他们会收敛一点。这次出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们——有没有试着送他们去戒酒？或者想点其他的办法？”顾斐迟疑着开口。

　　“没用的。你应该见过柳莎了吧？当时送她下山，额尼其实不希望她再回来，除了她的天分，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她也开始跟着玛莎和齐娜喝酒了，眼看着就要成瘾。我们都希望她能在外面找到更好的目标，好好的过下去。”

　　顾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以前我会想，如果一直都住在山上，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后来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天真。就算兴安岭的林子再密，外面的世界终究在发展，我们不可能一直在山里不出来。更何况这些年山里的环境也不像以前，先是越来越多的外来人进山伐木开采，接着收了猎民的枪，划出了禁猎区。我们在山上的生活早就不能回到从前了。

　　“除了额尼他们那一辈的人还守着，年轻人又能守多久？更何况让他们一直守着注定要消亡的东西，本身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可是你留下来了。”顾斐轻声道。

　　卓屿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苍凉：“我离不开的。也许就像额尼说的——一棵扎根在这里的树，要硬生生切断血脉送到外面去。可能有一些能活下来，但终归有一些在斩断根脉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顾斐被他话语中的某种情感刺痛，突然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口问道：“你跟柳莎是亲兄妹？”

　　卓屿点头：“维克特是大哥，柳莎是二姐，我是最小的。”

　　“那齐娜和马克西姆也是兄妹？”

　　卓屿迟疑了一瞬，摇头：“不是。齐娜……这么些年一直在照顾马克西姆。”

　　他说得含糊其辞，顾斐隐约察觉到了些内情，住口不问了。

　　拐过前面的街口，他们住的那家宾馆招牌在雪夜里闪着艳红的光。

　　这一路回到房间，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顾斐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感觉身体深处好像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喟叹。

　　然而闭上眼睛却又睡不着了，眼前是卓屿惘然的面容和低沉的声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们从满归的医院离开时，他无意间瞥见的齐娜眼角的泪水。

　　“……卓屿？”黑暗中他轻声开口。

　　隔壁传来了一声应答，卓屿显然也没睡着。

　　“你以后……如果也遇到什么解不开想不通的事，随时可以到北京来找我，或者一个电话，我过来看你。不要像今天这样。”

　　顾斐的声音到后来变得有些沉闷：“我不想在医院见到你，更不想看到你变成……马克西姆的样子。”

　　沉寂。

　　黑暗中谁都没说话，顾斐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太吵闹。

　　“——嗯，我不会的。”良久，卓屿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又是半晌的静默。

　　“我记得你昨晚跟我说你趁拉克辛他们打猎偷跑出去，遇到了熊，后来你父亲他们发现了你，之后呢？你跟他们一起回去了？那头熊真的没有伤到你？”顾斐从床上半撑起身子，往卓屿的方向看过去。

　　模糊的光影里，他勉强看清对方两只胳膊枕在脑后，似乎正盯着天花板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嗯，我父亲的狗可能是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也可能是闻到熊的味道，总之他们找过来了。

　　“拉克辛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蜷成一团睡在火堆边，木柴快燃尽了，只不过周围哪里有什么熊的影子。

　　“他们给我吃了点东西，也在我那个小营地休息了几个小时，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出发回乌力楞了。

　　“临出发前，拉克辛把我叫到一边，给了我一小块骨头，说他们这次出去刚好碰到了一头受伤的熊，就把熊打死了，肉和皮毛都等着营地里的人带驯鹿去驼，这块骨头是他们肢解熊的时候他特意留下来的，希望熊骨能给我带来勇气和好运。”

全本小说尽在乐读小说网！乐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