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午卓屿和顾斐的运气显然也不比早上的小满和徐科好。

　　顾斐跟着卓屿在林子里七拐八绕，早就偏离了猎民常走的小径，好在这一带林木也不算太密，走起来没那么费劲。

　　卓屿时不时会弯腰看看两侧的草丛，注意有没有鹿的粪便。

　　然而就这么在林子里找到将近黄昏，两人还是一无所获。

　　走下前面一道斜坡，卓屿轻轻吁了口气，看向一旁的顾斐：“看样子今晚确实是得在管理站过夜了。”

　　顾斐没想到找鹿着实是个体力活，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地拿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只不过林子里光影变化很快，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好的采光，他也不想浪费电池。到后来，干脆是体力快要跟不上了。

　　卓屿确实也考虑到他可能吃不消。

　　他的脚程虽然比平时放慢了一些，顾斐跟起来还是有点吃力。

　　此刻听到卓屿说转道阿龙山的管理站，顾斐眼睛微微一亮，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

　　卓屿见他羽绒服拉链已经拉开，鼻尖微微有些红，两鬓可以看到隐约的汗迹，心下软了软：“累了吧？”

　　顾斐笑起来：“别说，还真累。总之——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卓屿轻轻摇了摇头：“早知道还是该劝你不要跟来。”

　　“别介啊，虽然我体力是差了点，不如你，但是在营地也没事干，出来转转多好。只是……我没拖你后腿吧？”顾斐说到后面自己也有点心虚。

　　卓屿犹豫了一秒才开口：“没有。”

　　顿了顿，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说服力一点，他补道：“本身找鹿也是个碰运气的事。走吧，往这边，管理站不远，再走一个小时就到了。”

　　顾斐原先还想着马上就能休息了，听到他最后几个字，顿时觉得岔了口气：“一个小时？”

　　卓屿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休息一会儿吧。”

　　顾斐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背包放下来，捏了捏自己的小腿。

　　卓屿四下看了看，对他说了句“你在这等我一下”，接着便转身走进了另一侧的林子里。

　　顾斐喝了口水，按摩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和腿，觉得缓过来一些，便打开相机开始翻看这一路拍的照片。

　　因为光影条件，拍出来的成片不多，效果也一般，翻来翻去，他的手指停在了最开始对卓屿的那张抓拍上。

　　他越看越觉得这人的五官生得好看。

　　那不是单单的帅或者美，他这些年在电影学校，帅哥美女认识接触过不少，皮相美的，气质佳的，各种各样的都见过，但是卓屿是一个例外。

　　如果把他放到北京的大街上，恐怕不会引起多少人的侧目，但是在这片山林里，他身上的气质很好地凸显出来。

　　脸部线条很英气，偏偏眉目带了几分深邃俊秀，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柔和抹淡了一些他身上原本的凌厉。

　　这个人就是生在大山长在大山的。

　　——

　　“在看什么？”卓屿的声音冷不丁从旁边传过来。

　　顾斐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再收相机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他干脆大大方方地把机子递过去：“喏，看你照片呢。我以前没注意，你看起来好像跟玛莎、小满他们不太像。”

　　卓屿目光从照片上扫过去，没怎么在意：“是不太像。我曾祖父是俄罗斯人。”

　　“啊……”顾斐恍然大悟，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开口：“难怪……”

　　卓屿伸手递给他一根砍削过的半人高的木棍：“给你做了根手杖，会好走一些。”

　　顾斐有点惊喜地接过来，在手上试了试，高度正好，粗细也合适：“你是去做这个了啊，这手杖这几天真要帮我大忙，谢了啊。”

　　卓屿见他拿着那根手杖翻来覆去，看起来很是喜欢的样子，唇角不自觉也弯了弯，思虑了几秒，开口：“其实真要说起来，我祖父应该算是那边过来逃难的。边境线毕竟不远，这附近又是连绵的大山，越过额尔古纳河便是另一个国家。听起来虽然很遥远，但生活习惯上差别也并不那么大，所以那些年，往来界河两边的人其实倒也不算少。

　　“我对祖父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了，关于他的事都是零零碎碎听父亲和额尼提起的。据说当年曾祖父和曾祖母是在瑟宾节上遇见的。

　　“瑟宾节是我们族里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各个乌力楞的人都从山上下来，在额尔古纳河岸边举行集会，大家可以自由交换所需的东西，也是部落之间交际的机会。几乎有一大半成婚的新人都是在瑟宾节上认识的。

　　“我曾祖母是萨满，平时原本不喜欢下山，那一年偏巧就去参加了一次集市，结果认识了我曾祖父，曾祖父便一路跟着她回来了。他打猎是一把好手，为人也热情正直，所以我们乌力楞的人很快就接受了他。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段时间过得很好，曾祖母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那一年山上年节好，乌力楞里不仅肉品很充足，还捕到好多灰鼠。总之是个难得的丰年。

　　“只可惜到年末，驯鹿群里爆发了一次瘟疫，人们试了好多草药都没用，眼看鹿群的数量一天一天在减少，我曾祖母最后决定跳神。

　　“那一场舞她跳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我曾祖父就算心疼，毕竟这是族里的大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等她最终跳完，鹿群的瘟疫开始好转，但是同时我曾祖母也一天一天虚弱下去。她什么药都吃不进去，到最后连日常的吃喝都困难。曾祖父要带她去找别的萨满，甚至下山去找能治病的汉人医生，她都不让。她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她治好了鹿群，现在该是她了。

　　“她最后只叮嘱曾祖父把她葬在激流河边的白桦树上。

　　“她走的时候膝下三个孩子都很小，是曾祖父自己把孩子带大了，之后他也没再娶过妻子。所以三个孩子跟他感情都很深。不过我曾祖父也算高寿，我记得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他应该是我6岁那年去世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但顾斐依旧从这个简短的故事里听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

　　两人边说边走，林子里的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沉默似乎也随着暮色铺展开。

　　顾斐看了卓屿的侧脸一眼，突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好像已经很老了。再没有什么能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也没有什么能够破坏他身上的这种平静。

　　就仿佛一条河，无论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都被它稳稳地吸纳进自己的河水中，随着河面渐宽，河水也渐趋平缓，深邃，平静，就这么一路流淌下去。

　　“我记得之前查过资料，你们族人都是风葬？”顾斐开口。

　　卓屿“嗯”了一声：“留心找的话现在还能找到曾祖父和曾祖母的树棺，就在激流河边。曾祖父当年特意选了一片高度均匀枝干挺拔的林子，为自己在曾祖母旁边留了一个位置。”

　　“那你的父亲……他们也是风葬？”

　　卓屿顿了顿，摇头：“不是。现在林子越来越难找了，更何况还要有合适做棺木的站杆。他和我哥哥走的时候都是在山下。”

　　顾斐沉默。

　　“所以这大概也是我不愿意离开这里的原因。我们自古的习俗是生在大山里，死在大山里，本来就是大山的子民，死了反倒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了。我现在站在这山里，感受到的每一缕风，每一滴雨，听到的每一声鸟鸣，又何尝不是先人在对我们说话。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卓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缱绻。

　　顾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着跟在他身边。

　　有了那根手杖，他觉得走起来比先前轻松了很多，加上又是下山，脚程也快了一些。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走出了林子，来到一条蜿蜒的公路上。

　　“顺着这里再往前走几公里就是管理站了，”卓屿指了指前面的方向：“这条路是管理站的人进山修的，连通了路上的几个林场，平时往来的人少，管理站只是有人值班。”

　　“管理站的人都是山下来的？”顾斐好奇。

　　“差不多吧，”卓屿道：“大部分都是汉人。”

　　正说着，两人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动静很大的窸窣声。

　　顾斐被吓了一跳，回头的瞬间脑子里闪过资料里一连串熊袭击人的报道，下意识就抬起了那根手杖。

　　卓屿反倒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顾斐有些讪讪的放下手：“呃……那什么……我怕有熊……”

　　卓屿这次是真正笑起来，他拉了拉顾斐的手臂：“这个时节一般不会有熊出来的，应该是乌鸡或者狍子一类，走吧，管理站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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