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去，只见卓屿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半蹲在一块褐色的石头跟前，手指轻轻抚在石头上，脸上神情有些怀念。

　　顾斐反身走过去，在卓屿旁边蹲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头高大的驯鹿，用白色的颜料勾勒，头上的鹿角赫赫生威，眉心正中有一丛小小的弯月形白毛，像是一个标记。

　　“这就是你们以前的玛鲁王吗……”顾斐声音有些神往：“看起来倒和那天见到的那头驯鹿有点像。”

　　卓屿“嗯”了一声：“它们是祖孙。其实在部落里玛鲁王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除非发生什么意外。”

　　“像这样浑身雪白的驯鹿很稀少吧？”顾斐问道。

　　卓屿点头：“确实，有时候如果玛鲁王提前病故，或者没有留下后代，我们族人都宁可再等一年小鹿崽的降生。”

　　“那如果一直没有呢？毕竟这也是概率很小的事件吧？”

　　卓屿抬头看了看远处：“如果没有，那就一直等下去。驯鹿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伙伴，玛鲁王是整个鹿群的核心，也是我们仰赖的象征。之前的很多祭祀活动里都少不了它。”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的曾祖母是萨满，那她走了之后，又由谁来接任？”顾斐有点好奇。

　　卓屿摇了摇头：“萨满并不是接任的。这可能更接近于某种……神启吧。并不是每个乌力楞都有萨满，也不是每个孩子生下来就能知道他会不会成为萨满。

　　“曾祖母死后，我们乌力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萨满，后来齐娜的妈妈12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几天不退，族人没办法，从相邻的乌力楞请了他们的萨满过来，那位只是看着齐娜的妈妈，什么话也不说。

　　“当时额尼就觉得可能不是简单的发烧。果然，等到第五天上，她就突然退烧了，接着光着脚就跑出了撮罗子，谁也拦不住，也不知道她跑去了哪里。那天傍晚她浑身沾着树叶泥土回来了，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我们乌力楞就有了一位新萨满。”

　　顾斐有些不可置信：“12岁？”

　　卓屿：“嗯。”

　　顾斐喃喃：“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后来呢？”

　　卓屿疑惑：“什么后来？”

　　“就是现在啊，你们还有没有萨满？齐娜的妈妈我看也不在山上，她是跟着其他人搬到山下了吗？”

　　卓屿缓缓摇头，这次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没有。她去世了。”

　　顾斐还等着他的下文，没想到就这么一句之后卓屿便不再说话了，脸上神情也变得有些沉默。

　　直觉这里面有些事卓屿不想提起，顾斐便也没再追问，目光往旁边移到了另一幅岩画上。

　　不同于前面几幅的热闹场景，这一面只画了一个小小的人形，从衣着打扮来看是个鄂温克姑娘。

　　头顶一轮高悬的月亮，这姑娘静静坐在一块岩石上，月色宁静地洒下，她脸上神情带着些淡淡的哀愁，手里捧着一个薄薄的簧片一样的东西举在唇边，似乎是在吹奏什么。

　　“这是……”顾斐看着画中人，心头涌起一阵直觉的猜想。

　　卓屿猜到了他的念头，点头，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嗯，如果我们没猜错，这应该就是额尼。”

　　顾斐指了指画中的姑娘唇边的乐器：“这是什么？”

　　“我们叫它木库莲，是一种放在口唇吹奏的乐器，声音嘛……不像你之前听过的任何东西，可能会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在很久以前，这应该是我们族人最喜欢的乐器。”

　　“木库莲……”顾斐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好美的名字。”

　　“我小时候额尼经常会吹，尤其是拉克辛外出打猎的时候。所以我们几个孩子一听到额尼吹这个，就知道她在思念父亲了。

　　“以前巴杰娜依说木库莲是大山的声音，大山想对我们说什么，都是通过木库莲来传达。我记得有一次跟拉克辛去别的乌力楞做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歌手，吹木库莲是附近最好听的。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围坐在篝火边，那位歌手就拿出他的木库莲吹奏，那个声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吹了什么？”顾斐轻声道。

　　“应该是他自己编的曲子吧，那个木库莲在他手里就好像活过来一样，能听到风声、雨声、雷声，白云划过天际的声音，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声音，熊从洞穴里苏醒的声音，驯鹿回家的声音。就好像他把自己的灵魂完全融进了大山里，他就是大山，他吹的歌谣就是大山想让我们听的声音。”

　　“真神奇。”顾斐脸上有些歆羡：“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听到这样的音乐。”

　　卓屿笑了笑：“他还活着，几年前跟他们乌力楞的人搬到山下了，虽然这些年很少再听他吹木库莲，但是等你下山的时候也可以去拜访一下。”

　　顾斐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卓屿有些惊讶：“怎么？”

　　“倒不是我不想去。我只是在想，你说那是大山的声音，可是他现在离开了大山，木库莲还能不能发出那么美的声音？有些东西原本就有自己的归宿，只怕他这些年很少再吹木库莲，也是因为跟大山已经渐行渐远了。”

　　顾斐声音很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思绪，卓屿也跟着沉默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铮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你们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顾斐回头：“也没什么，就是卓屿跟我讲了一下这些图案的渊源。”

　　“诶，真的吗？我都差点没想起来。我刚才在那边看到几幅很好的画，但是里面有些东西我没太看明白，能不能请卓屿过去跟我讲讲？”陈铮眼睛一亮。

　　卓屿微笑着点了点头：“在哪里？”

　　陈铮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床：“就在那边。”

　　“嗯，走吧，趁着天还亮着。”他说着站起身，跟着陈铮往外面走了两步，又像想起来什么，回头看了顾斐一眼。

　　顾斐笑着冲他们摆手：“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再拍几张照片。”

　　这天晚上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小满从另一边的水泡子那边回来时只带了两条鱼，说是费了很大劲才捉到，而卓屿出去收中午下的套子的时候则是一无所获。

　　同时小满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在水泡子那边遇到了两个山里的猎民，进山来采草药的，说是这几天可能会下雪，想赶在变天之前下山去。听说小满他们还要继续在山里走，还劝他们不要走太远。

　　吃过晚饭之后众人便在一起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程。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过了满归，而且顺利找到了岩画点，接下来应该往东南去白马坎，然后从那里在南下进入汗马禁猎区。

　　可是如果天气变化，那么计划路线可能就要变了。

　　这一代虽然是鄂温克猎民世世代代放养驯鹿的地方，山里的道路也多是猎民进山找出来的小道，但是一方面因为禁猎区的划归，这一带很少再有猎民进来；另一方面也因为常年无人行走，那些小道渐渐无人问津，都快被杂草掩盖。

　　卓屿因为小时候经常跟着拉克辛他们进山打猎，对这一带的路很熟，加上禁猎实施之后也为护林站的工作人员当过进山的向导，还能在丛林里找到路。但是如果天气突然变化，雪下得大，到时候把原本就不明显的路径再盖住，他们就不好出去了。

　　徐科毕竟是顾斐他们这次的带队老师，还是想要以安全为上：“我看陈铮和顾斐这次进山也采集了不少素材，尤其是今天已经到了岩画点，其实已经达成了大部分目标了。按照那个猎民说的，我建议还是赶在下雪前下山。”

　　小满没说话，表明了是听卓屿的安排。

　　卓屿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在篝火堆里拨弄，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脸上的神情，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

　　顾斐坐在一边也没有急着开口。

　　陈铮先前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这个好友心里在想什么，干脆先开口道：“虽然在岩画点已经采集了不少好素材，但是计划上还有一些东西没有看到，比如风葬的树棺，还有野生动物也没有看到多少。情况允许的话……我想还是再往山里走一走，毕竟能到这里来的机会难得。如果真的下雪，路不好走，我们再折返，你们觉得呢？”

　　卓屿依旧没说话，眼睛却是朝顾斐的方向看了一眼。

　　要说谁最不想这么快就折返，那一定是顾斐。

　　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还想再积累一点素材，一方面是他明白此行回到猎民点之后，距离他们回北京也很快了。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可以称得上是他的直觉，那就是他相信无论什么情况，卓屿都能把他们平安带下山。

　　沉默了几秒，他抬头，先看了看徐科，又接着看向卓屿：“我倒也确实不想这么快就下山。徐老师是出于我们的安全考虑，但是就像小铮子说的，机会难得，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而且——”

　　他顿了顿，眼底带上了几分笃定的笑意：“我相信卓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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