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最后一次找他谈是在春季开学之后不久。

　　当时师生二人站在学院窗明几净的报告厅里，顾斐刚跟着Eyemazing的记者从奥地利回来，在交流会上展示了自己的照片。

　　看着最后一个学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斯蒂芬斜倚在讲台上，眯着眼睛看向顾斐：“你这两年成长很快。”

　　顾斐看出这位教授要找自己谈话的架势，身子不由自主绷直了一些：“我自己也有感觉，多亏了您的教导。”

　　斯蒂芬摇摇头：“我最多只是起到了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终究还是你在这一行有点天分，并且也愿意为了这点天分努力。”

　　顾斐抿着嘴笑。

　　“我之前让你给Eyemazing干了那么多活儿，想必背后的用心你也看出来了吧？怎么样，之后有没有意向留在这里发展？”斯蒂芬这次没打算再让他打哈哈。

　　顾斐也听出了教授语气里的严肃，知道这次对方是明确抛出橄榄枝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思考了一阵后，他郑重地开口：“教授，我知道您为Eyemazing杂志投注了很多心血。从目前的发行和口碑来看，杂志也确实很成功。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想留下来发展，不管是在这里还是欧洲其他国家，这家杂志都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他顿了顿，斯蒂芬看着他，预感到马上就会有一句“但是”。

　　果然——

　　“但是……我目前还没有想要马上定下来的想法。我知道Eyemazing的条件很优厚，有几个专栏的主题内容都很对我的兴趣，只是我想再看看别的地方别的风景。”

　　斯蒂芬有点气急：“你在Eyemazing一样可以去别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虽然杂志有专栏主题，但是你知道真正的拍摄内容并没有那么严格的局限。”

　　顾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您知道我的意思，教授。在Eyemazing发展很好，但是我怕会太安逸了。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知道无论如何总会有个兜底的地方，我不想太早就进入这种状态。”

　　这句话要是换做别人说，斯蒂芬只怕会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一声狂妄，然而从顾斐口中说出来，他还真觉得对方有这个资本。

　　沉默半晌，他抬起手有点无奈地指了指顾斐：“你啊……只怕还是想回国吧。”

　　顾斐张口刚想否认，斯蒂芬打断他：“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一直记得当年你申请全奖的时候提交的那组私展的照片。那之后别说同等水平的人物照了，就是一般的人物照你都没再拍过，你真的以为我没注意到？”

　　顾斐心脏深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拽着沉沉地扯了一下，没说话。

　　斯蒂芬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多问这方面的问题，毕竟是你的隐私，只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今天说这么多，我对你的态度也了解了，之后不管你决定回国还是去哪里，都告诉我一声，有些地方我能帮上点忙。”

　　顾斐感激地点头：“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教授。”

　　斯蒂芬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再看到你拍的人物照。”

　　回忆到此为止。

　　三年的时间浓缩之后也不过短短几分钟，阿尔勒的夏日夜晚依旧轻柔地萦绕着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

　　在顾斐说出“很重要的人”那句话的时候，顾冉之心里就冒出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在接下来静默的几分钟里，她始终盯着顾斐脸上的神色变化，等他最终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时，她轻声开口：“那个人……是不是你这几年不愿意回国的原因？”

　　顾斐沉默了几秒，哑声开口：“是。”

　　顾冉之思索了一阵，把先前几年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的小细节慢慢串了起来：“所以那年我做完手术你爸妈过来的时候，你妈悄悄问我你那段时间精神状态怎么样……而且那段时间我始终觉得你们母子间有点怪怪的……你出国也是因为那个人？”

　　顾斐抬起头，声音有些疲惫：“不完全是。当时我妈知道我喜欢他，怕我冲动之下拒绝海牙皇家艺术学院的邀请，就提前把我打包送出来了。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

　　顾冉之眉心蹙了蹙：“为什么？”

　　顾斐苦笑：“我是喜欢人家啊，也想着要在临走之前告白来着，只可惜之后我收到一封陈铮转寄的航空信，他对我应该从来就没有多想过，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去采风的大学生，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顾冉之杵着下巴：“所以说来说去，这位‘他’究竟是什么人？”

　　卓屿这次停留了更长的时间，就在顾冉之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轻声开口：“他叫卓屿，是鄂温克猎民。”

　　顾冉之有点意外，刚想开口再多问点细节，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了一声呼喊——“Madame！”

　　两人同时回头，直接街对面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穿警服的身影，似乎是先前帮他们备案的那个值班警察。

　　顾冉之有点意外地站起来，同对方招了招手。

　　那个警察显然认出了她，脸上浮上喜色：“你们果然没走远。刚才有人到警局报案，说是捡到了一个钱包，你们快来看看吧。”

　　顾冉之低头和顾斐对视了一眼，顾斐跟着站起来，两人快步朝那个警察走过去。

　　——

　　灯光明亮的警局接待室里，棕色沙发上坐着一对金发碧眼的情侣，女孩身上还穿着比基尼，只是外面裹了一条宽大的披肩，男孩穿着一条花色的沙滩短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

　　看到顾斐和顾冉之走进来，那两人都从沙发上站起来，分别伸手同他们握了握。

　　顾斐率先开口：“我的钱包是个黑色皮夹，里面的现金大概有30法郎，没有任何证件，夹层里有一张折叠过的便签纸，上面是一幅用黑色圆珠笔画的画，请问……你们捡到的是这个吗？”

　　他的声音带着点颤抖。

　　那两位小情侣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男孩从裤兜里掏出那个钱包递过去：“喏，就是这个了。”

　　听值班警察解释，这对小情侣是在集市旁边的河滩上捡到了这个钱包。他们担心是来参加集市的人丢的，就沿路回去问了问，结果一问就听说有个两个亚洲人先前很着急的在附近问过有没有人捡到钱包，之后就走了。

　　他们在集市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顾斐和顾冉之，无奈只得回到阿尔勒，想把东西交到警察局。

　　顾斐接过钱包之后首先打开夹层，翻出那页有点泛黄的便签纸，急不可耐地打开，确认了上面的内容之后，他整个人才真正松了口气，对那对情侣微微一弯腰：“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感谢。”

　　那个女孩有点俏皮地眨了眨眼：“其实我们应该说声抱歉，当时因为急着找失主，我们就打开钱包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一开始我们还挺奇怪，因为这个钱夹皮质不算好，里面也没多少现金，后来我们就发现了这幅画。现在看来，你这么着急找这个钱包，也是为了它吧？”

　　顾斐点头，珍而重之地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到了钱包内层。

　　女孩笑了笑：“你随身带着，又这么珍视，看来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下次可要带好了，别再弄丢了啊。”

　　顾冉之原本想请他们去附近酒馆坐一坐喝一杯，以表达谢意，没想到这对小情侣还赶着回去夜市玩，于是几个人便在警局门口分道扬镳了。

　　眼看着那两人上车走远，顾冉之回头看向顾斐，心里突然生出了些好奇心：“我能不能看看那幅画？”

　　顾斐犹豫了一瞬，打开钱包，拿出那张纸递了过去。

　　——半轮月亮高悬在空中，映照着下面的山崖和公路，再往下是一片阴影的森林，中间一条窄窄的缎带般的河流蜿蜒而过。公路一侧停着一辆车，车边上站着两个小人，都在抬头看着天际的一个黑影。

　　因为常年贴身放着，折痕处的有些笔画已经模糊，纸面也开始泛黄，但是那上面的场景依旧跃然眼前栩栩如生。

　　“这是……”顾冉之轻声喃喃。

　　顾斐笑了笑：“嗯，卓屿送给我的，画上面就是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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