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妍这般想着，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紧抱住了怀中偶尔还会咳出血沫的人儿。

　　白星羽同样也紧紧的抱住了她，姐弟俩在重重利刃中互相依偎着彼此，宛如回到了小时候。

　　相濡以沫。

　　“你是？”

　　云天将怀中人轻轻支起，检查着她的伤口，只见那匕首整个没入了她的心口，鲜血不住汩汩而出，眼看便是没救了。

　　叶菲一只是痴痴地看着他，看那如刀锋一般冷硬的面容，看那根本捉摸不透的双眸，看那剑眉星目，看那从容漠然，还有，萧索寂寥……她没有说话，只有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从她眼角流过。

　　她勉力抬起了双手，似是想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在发现自己手掌上满是鲜血的瞬间生生顿住了，只是在他脸前一晃，便又垂了下来，定在了他的胸口处。

　　而后，淡淡白光自她手心中发出，轻柔的覆盖上了云天的胸口，并透了进去，如同夏日清流，带着舒爽且温暖的凉意，一一修复着云天因重创而火辣辣疼的五脏六腑，绵绵无声。

　　上百双眼睛看着这一幕，无不动容。

　　叶菲一等拥有治愈能力的空山人，因为能力没有破坏性，所以并没有如其余普通空山能力者一般被迫服下改良版的美杜莎，能力尚运用自如，这没什么值得吃惊的。可这个突然冒出来为云天挡下致命一击的女子却不惜用这股力量去治疗云天而不是缓解自己伤势，这一番举动却着实令人钦佩感慨。

　　大多数人心里都在想和云天那问话一样的问题。

　　——她到底是谁？

　　此情此景，便是云天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一把抓住叶菲一的手腕，阻止她继续耗费精神力以免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回归母体，再次开口时，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

　　“嘘……”

　　叶菲一面色白了下来，却是狡黠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头挡在了云天薄薄的唇前，示意他什么也别说，自己却也没开口，不过片刻，便闭上了眼，停止了呼吸。

　　她的身体渐渐化成了一道白光，那匕首呛啷落地，再也无法束缚住那抹白光，任它无声飘起，绕着云天打了个转后，升上天空。

　　可这里是空山迷阵，是空山人最为畏惧的地方，灵体会失去方向感，会让他们精神力耗尽也无法飞出这处幻境。

　　在这里的死亡，他们今日已是见得太多太多了。

　　人们纷纷抬头，看着那徘徊不去的白光，面色各异。

　　除了还蹲在原地的云天。

　　他似乎正在发愣，像是丝毫没有察觉怀中人已经化成了白光飞走了一般，还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怀抱，看着那个满是血迹的匕首，如同陷入了往事，误入了魔障。

　　终于，精神力再也支撑不住灵体了，那白光颤了一颤，眼看着便要消失了。

　　云天却在这时猛然回过神来，他快速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灵符，有些颤抖着将手抬起，那白光像是被吸引了一般，倏地被吸入了灵符之中，带着温暖的光芒。

　　映在他的眸中，像是点上了光芒。

　　无尽的苍穹在此时，已是全黑了。

　　※※※※

　　王枭鹰的速度很快，待众人穿过那路途明显短了许多的竹林来到空山西海岸的时候，船只与三大家族人的真身皆已准备好了。

　　回到母体中的林清烨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表面上也不再有那被云天戳出来的六个骇人的血窟窿了，但她的面容依旧罩着层死气，白发也没有变回青丝，透着明显的不祥之意。

　　她直到登船都没有再看云空一眼，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一般，只是守在自己的父亲与爷爷身旁。

　　整个过程里，云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而王枭鹰则是面色阴沉的看着那些本该是他阶下囚的人们登上自己准备的船只，在三个老人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告别时，冷冷地道了一句：

　　“我会再去找你们的，别死在海里了，我与你们的仇不会这么简单就了结的。”

　　三个老人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喜色不现于形，闻言皆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话。

　　船开的时候，已是近乎黎明了。

　　刺骨的海风带着水汽，钻入所有人的衣领中，如同凌迟的刀子，刮得生疼。

　　云空站在岸上，仰着头看着林清烨所在的那艘船，眼睛眨也没眨，更别说有所偏移了。

　　然而，林清烨到底是没有转头看过他，船刚一出海，便施施然走进了船舱之中，似是对这片土地无任何留恋。那头白发刺目而凄凉，即便是在黎明前的黑暗当中，也分外惹眼。

　　莫连鸾站在另一艘船的船头上，默默地看着沙滩上那个愈来愈模糊的人影，心下一片黯然。

　　每个人做为个人，都只能是随波逐流，无法自己的。

　　直到船开得再也看不清岸上的人的时候，天边的黑倏然间变成了深蓝色，星光黯淡了下来，如同无力跳动的心脏，渐渐隐了行，销了迹。

　　——破晓了。

　　寂寥的海风之中，隐隐约约间，竟是传来了一阵乐声。

　　如泣如诉，哀哀戚戚。

　　如同泣血一般，萦绕耳畔。

　　一如许多年前，那个热闹的送别。

　　或许会有泪水划过面颊，或许会有不舍割过心间。

　　这许多的或许，又有谁会明明白白地知晓呢？

　　林清烨走了，不知是死是活，起码她走了，消失在了云空的视线当中。

　　那之后，云空回到了齐翊的住所中，将没有丝毫好转的齐翊一并接了回去，和小保姆心心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两个沉睡的躯体。

　　一个月后，王枭鹰似是在这呆腻了，将麾下人的人造能力者都带走了，扬言说要去追踪逃走的三大家族，以报胸中怨愤。

　　云天没有挽留他，也没有跟随他去，只是在他走前，去送了一送。

　　而后，又是过了一月，云天下了一个震惊了全空山的决定——将真身还给了所有空山人，并废去那个费尽前人无数心血构造的特殊空间，以保证后世之人再也不会在这方面有机会动手脚。

　　一石揭起千层浪，人们还来不及震惊完，云天的命令便接二连三地传了下来，每一个都是颠覆传统，每一个都是曾经不敢想象的——空山从今以后解除出入禁令，除了设下关卡保证身份登记以外，不再限制空山人的进出。空山人也可在外定居，抑或留在空山，去留全凭自己。组织依旧存在，只是权力范围大大缩水，只起到外界政府一般的管理作用，不再强制要求所有空山人为其效力，是否加入全凭自愿……

　　等等等等，诸般条令不一而足。

　　当然，自然是少不得针对那东部迷阵的说法，只是其中隐情，非权力中心的人也是无从得知了。

　　是否还会继续牺牲女子寿命去维持迷阵藏住空山呢？还是坚持本心？

　　不过，迷阵无人供奉时，尚有几年苟延残喘之力，对此的结论，也许只有时间才能知晓了。

　　这样彻底的改革足足推行了半年，终于是初步完成了，就在众人好奇云天接下来会做什么的时候，他却宣布辞去最高管理者的位置，由V.V组织头目蓝桥接任，而后悄然地离开的空山，再也不曾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

　　他走的那天，云空在空山山顶等到了他。

　　兄弟俩自从那日以后，再没说过一句话，云空心中对自己这个同胞哥哥自是少不了怨怼的，要说两人间的隔阂，虽说不上仇恨，却也远远撇下了亲密，只余淡淡的牵挂，尚在心间。

　　所以他才会来送他一程，毕竟这一别之中，这一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照面都未曾打过，只是一前一后的走着，在跟王漫莺的墓碑告别之后，又一起下了山，沉默地直接走到了西海岸。

　　时过境迁，西海岸早已不是往日的凄清无人，除去了禁地枷锁的西海岸全天候灯火通明，远行的人们擦肩而过，互道一声告别，而后分道扬镳，各自踏上旅途。

　　过了闸门，云天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去，形影单薄，没拿任何行李。

　　云空却是停下了，只静静地站在原地，远远目送着那个愈行愈远的身影。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穿过人海，跑过了云空身侧，向着云天追去。

　　云空一愣，认出了那是叶菲一。

　　云天很快也发现了她，停在那皱眉看着她，似是极为不赞同她的跟随。

　　叶菲一紧张地揪着自己的双手，确是寸步不让，只是僵硬地跟在云天身旁，满脸倔强。

　　最终，云天叹了口气，似是再也懒得搭理，一转身，自顾自地重新向前走去。

　　叶菲一忙跟上去，即便得不到哪怕一眼的回眸。

　　云空看着两人的身影离去，直至再也看不到，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笑意。

　　而后，各自相安，再无瓜葛。

　　云空守着那个家，在彻底学会了照顾人的法子与那些精密仪器的用法后，又在空山守了一年有余，即便期间欧阳小飞宋剑明等人会登门拜访，依他的性子还是觉得颇为无趣，终于在一日下了决心，遣了小保姆心心，雇了几个人，将洁姨与齐翊带上，居然乘船出了空山，出门看外面那花花世界去了。

　　欧阳小飞宋剑明等人临时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冲到西海岸的时候，云空的船已是开了，正冲着他们挥手告别，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与他们一起来送别的，还有白星妍白星羽两姐弟，皆是一脸感慨的看着那艘愈行愈远的商船。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注4）

　　空山西海岸壮阔风景依旧，只是早散了当年那群张狂少年。

　　那时联手不惧豺狼虎豹，肩并肩并持一夜黑暗。

　　如今，清烨已去，连鸾、菲一、云空也都离开了，那一个高一六班，不知在何时，已被生生撕裂开来。

　　反而是当年还只是两个外人的他们，站在这西海岸边，回首往事，已过千山。

　　注4：出自唐代诗人崔护的《提都城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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