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省云中市，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谢展这人，要说聪明那是真聪明，要说笨也是真笨，如此荒唐的话竟然都说得出来。

　　就连一向对他容忍度很高的徐子轩也忍不住道：“你以为我们还在封建社会吗？谢展同志，这全面依法治国都多少年了？哪里还有‘宰白鸭’这种情况出现？？”

　　读过万卷书的谢博士自然知道师兄所说的“宰白鸭”是什么意思，但除了徐子轩之外就只对运动和电影有兴趣的安灏禹完全不明所以，凑到他家老徐面前低低地问：“什么鸭？你晚上想吃？”

　　清朝《庸闲斋笔记》中曾记载，“福建漳、泉二府，顶凶之案极多，富户杀人，出多金给贫者，代之抵死，虽有廉明之官，率受其蔽，所谓‘宰白鸭’也。”一位名叫陈鳌的官员还亲自破获过一起“宰白鸭”的冤假错案，凶手杀人之后让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前来伏法，他当即判断这是一件顶包案，尽管这位少年对行凶过程描述得十分详细，但在他的开导下，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是被冤枉的，于是陈鳌将此案打回下属县城要求重审。但万万没想到，过了几天少年又一次被送了回来仍旧承认自己有罪，陈鳌不解，百般劝解无果。案件最终以处死少年而结案，陈鳌难以释怀，便在行刑前询问他为何要翻供？少年哭着说：“极感公解网恩，然发回之后，县官更加酷刑，求死不得；父母又来骂曰：‘卖尔之钱已用尽，尔乃翻供，以害父母乎？若出狱，必处尔死！’我思进退皆死，毋宁顺父母而死耳。”由此可见，“宰白鸭”这种蔑视法令的现象早已经成为当时极为广泛的社会风气。

　　这些故事自然不适合现在解释给安灏禹听，徐子轩微不可察地点下头低声回了句“嗯，想吃烟熏鸭了”便把“宰白鸭”这茬揭过，继续分析道：“总之，毛小方肯定是已经被执行死刑没错。夏雪，还有没有其他符合条件的人？未遂案件、社会治安案件都查了吗？”

　　“这种案子特征太明显了，我们把时间线倒退到三年才查到毛小方，要么再往前面几年查，要么只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周边几个市州或是全省。”

　　谢展想了一下，随即否认了她的建议：“不会。犯罪嫌疑人最近一年还在向电视台投诉播放暴力犯罪剧集，所以最早犯案时间肯定不会时隔太久，不会超过三年.......除非......”

　　“除非.......”顺着这个思路，唐延不禁和他对视一眼，然而后半截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两人都觉得明明已经很接近了，只需要捅破眼前这层触手可碰的窗户纸，一切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但偏偏伸出手指却不知道往哪里捅，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抓狂。

　　“警告。除非这一切都是一个警告！”这时，徐子轩的脑海已然一片豁然开朗，他一把将手中那页毛小方的调查表拍在桌子上。“一开始我们不是早就想到了吗？！查毛小方的社会关系，马上！”

　　Z省云中市，麒麟商厦，酒店式公寓三十七楼。

　　这里是云中市人气最旺的麒麟商业广场配套的酒店式公寓，生鲜蔬菜公司的送货员吴利娟便住在三十七楼B—22号，她的真实姓名叫雷利娟，真实身份是毛小方的母亲，她用雷利娟的名字租下的房子因此警察在调查吴利娟时这才一直迟迟没有任何发现。

　　唐延带着刑侦支队赶到时，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但呈现在大家眼前的确是一副诡异的场景——门口处整齐地摆放着几双绒面拖鞋，客厅的茶几上有两盘切好的水果、一壶烧好的热水和几个干净的玻璃杯，还有一盒尚未启封的茶叶，如果忽略掉电视机里播放着什么血腥画面的电视剧，倒像是主人十分热情地正在接待客人一样。

　　不，不是电视剧，而是拍摄的什么内容。

　　虽然画质一般，但当肖明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后，不由地张大了嘴：“徐......徐队，这是雷利娟杀人肢解尸体的过程！”

　　徐子轩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客厅窗外一页页纷纷扬扬落下的A4纸张，与此同时耳机里也传来了外围管控现场警员的声音。

　　“报告，麒麟商厦楼顶有人跳楼！”

　　同样收到消息的唐延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带着安灏禹、谢展和夏雪去楼顶看看，徐子轩则将手伸出窗外抓住了其中一页。

　　——她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去，不能。以死明志也好，畏罪自杀也罢，是和这个世界做个了断，是结束自己的痛苦，这是她想要的死法，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纵身一跳，无论是无奈还是勇气，下辈子或许能和他重新来过，或许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对于这段从未真正拥有的感情，她没办法挽大厦于将倾，但相信他都会永远会记得自己为他付出的，终究不会当再次提及自己名字的时候无动于衷了。

　　徐子轩很熟悉这一段，是黎晚晴《月色》中的主线故事。为了得到男主角的心，女主角一开始利用职务之便帮他做假账、挪用公款，后来男主角失手杀了人之后还帮他善后，制造各种伪证扰乱警方调查，到最后甚至按照男主角的要求帮他制造各种意外杀死其他竞争对手，当警察抽丝剥茧把怀疑的目光锁定在男主角身上时，女主角却选择跳楼自杀将一切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一段内容，便是女主角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穿着一袭鲜艳的红裙，赤脚站在小说中虚构的城市最高建筑的楼顶跃下时内心所想。

　　直到临死之前，女主角都在奢望可以用生命换取男主角哪怕只是记住自己的名字。

　　当时《月色》在网上连载，争议最大的也是黎晚晴对于女主角结局的处理，许多读者都认为女主角一声执迷不悟临死也没有丝毫悔悟过于偏激，也还有人认为这样的结局甚至有误导女性恋爱观的倾向。

　　对于网络中的这些争议，黎晚晴当时只在小说更新完后引用了一句莎士比亚的名言“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算是进行了回应。后来，《月色》正式出版她也依然没有修改小说中女主角的最终结局。

　　果然这一切都是警告，或者说是一个“警示”。

　　杀黎晚晴是因为她每部小说里都有会激发人误入歧途的血腥场景，杀高远光则是他在他主导下市电视台引进的那些国外犯罪题材的剧集同样有让人的可能，而风云出版社作为黎晚晴小说的独家出版商，汪洋、周民安的死或许是刚好送上了门，这让凶手产生了把“助纣为虐”的他们的尸体摆放成小说中可怖场景的念头。

　　然而，每个人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成长的经历对人的影响也各不相同，因此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也不尽相同，这也是黎晚晴引用“一千个读者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为回应的原因，毕竟没有人能保证每一部作品对于每一个人的影响都是一定是正面的，哪怕是现在的主旋律作品同样也有人能想到一边去。

　　毛小方被判死刑后，雷利娟认为儿子就是因为受到这些影响才会年纪轻轻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此多次以投诉、信访等方式要求电视台停止引进和播放国外的暴力犯罪剧集，也多次要求出版社不要出版什么恐怖小说。

　　在两年来的投诉均没有任何效果之后，她终于化名“吴利娟”利用可以开着车到处配送生鲜蔬菜的机会，选择用“杀人”和“自杀”这两种对人对己都最为极端的方式来引起整个社会的重视。

　　Z省云中市，麒麟商厦酒店式公寓，楼顶。

　　同样的季节，已经快年过半百的雷利娟光着双脚，干枯的身子上套着一条如血般红色长裙就站在麒麟商厦顶楼边缘，似乎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都会让她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随风逝去。

　　想到她竟然如此残忍地杀死了无辜四人，即便以高远光贪污的巨大金额足以判他无期徒刑或是死刑，但已然鱼贯上楼将她团团围住的警察们丝毫感觉不到在黎晚晴笔下女主角自杀时那种凄凉无奈的荒芜美感，内心中仅剩只是必须让她站在法庭里接受法律制裁的满腔怒火。

　　“我的儿子就是被他们害的。”看着眼前这群誓将自己绳之以法的警察，雷利娟说话时眼神里充满了怒意：“一次又一次。”

　　她话音刚落下，安灏禹就斩钉截铁道：“毛小方是咎由自取。”

　　警察冷冽的声音让雷利娟遍体生寒，她心头的火嗖得更大了，脱口而出便为自己的儿子辩解道：“小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不会拿刀去杀别人家的孩子。”

　　“那是电影把他教坏的！”

　　“电影里都讲以暴制暴，怎么没见人把毛小方杀了？这样就他就不会在出狱之后仍不知悔改，还又一次杀死两名无辜的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却早早不在了的儿子，雷利娟下意识地就朝前走了两步都尚未察觉。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毛小方就是一个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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