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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归心今何在220

檐上有雪 2023-05-06

  珺州是醴都近内唯一傍山之城,与皇帝避暑行宫所在的琰州隔河相望。

  粗看珺州城内,还是一派安然的居业之象,可城头披甲的卫士和宵禁时街上回荡的蹄铁声都在暗告着不寻常。

  此刻正是暮色将近,街上刚吹过宵禁哨,天还未全暗,人却已闭户不出,一城夏末余晖,竟只有炊烟蒸蒸相伴。

  珺州太守府内,中堂摆上了长桌,辟作了临时的会客议事之所,上首椅坐着的人,白绸覆了上半面,即使是暑热天,也穿戴颇为周整,不知是真的不热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他身边坐着的年轻人则周身披白,不配任何饰物,一看便是家中新丧。

  此夜,桌边聚满了人,却没人建议开个窗,纵然堂屋宽敞,这么密压压的人气团在一起,也造就了一种不自然的威压。

  最后一声宵禁哨停了,为首的那位盲眼人指节轻动,叩了桌面。

  霎时静下。

  一旁的白衣人一挥手,门开了一条缝,一人低头而来,身上官服的彩金线映着余晖,带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何公公,”那年轻人道,“五皇兄有何见教?”

  那位太监不卑不亢,礼也未行,答说:

  “陛下宽仁,退位一事,可与二位王爷商议——”

  人群凝着,等他的后话。

  “——只是谈判需有诚意,陛下将于明日设宴,不知二位王爷哪位赴宴,由奴先行禀报?”

  座上人不动声色地划开问题:

  “你且去吧。”

  “陛下吩咐,见封王腰牌才可准入行宫,还望二位王爷今夜能定个分晓。”

  说完,依旧不行礼,低了头又出去了。

  在门前丢下一句:

  “自然,若是二位同往更好。”

  门合上了。

  心急的已经站起发话:

  “襄王殿下,您万万不可去……”

  话说到一半,被白衣人的目光钉回座上,自知失言,嗫喏着找补:

  “此事……必有蹊跷……”

  襄王回身向上首一拱手:

  “四兄,丁将军所言并非意有所指。”

  静王坦然一笑:

  “有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要去,自然也该我去,你坐镇此间,才是上策。”

  另一边,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出声道:

  “这可是鸿门宴,不如都别去,再与他僵持着。”

  此话落下,上面二位没有表态,窃窃私语浮到了房顶。

  “晏修,怎么说?”静王扔出一个问题,众人的目光一时聚集在屋另一头负手而立的书生身上。

  那人的目光停在墙边的地图上,一字一句拿得安稳:

  “在下以为,皇帝此举,不止鸿门宴一意。”

  他踱到地图前:

  “皇帝设宴,派人通传,只字未提皇后一事,拜见都省下了,在下第一忧在此。”

  “恐怕皇后已成弃子。”静王接道。

  “王爷英明。此番发兵,是欲挟皇后以得谈判之机,尽力不动兵戈以易江山之主,这是二位王爷所托,也是上上之策。然我们似有失算,若是皇上弃皇后于不顾,局势便可扭转。”

  “皇后是国母,与陛下伉俪情深,兄长为群臣之首,若是不顾,难安众口……况且这才不到一月,忒利落了……”

  人群的某处传来这句。

  立马被另一人跟上:“线报说,自皇后被劫,她的兄长曲昭上书十数回,全无回应,只一句口谕,说曲相身体不好,为兄妹之情难免焦心,赏了些药材。”

  “怕是也拿这个做文章分了他的权。”话头又转到屋子另一边。

  人群划作一半,半拉垂头丧气于胎死腹中的计划,半拉唏嘘感慨于帝王虚假的深情。

  形势急转直下,免不得乱一阵。

  “那便突入行宫,不管他这劳什子。”披甲的人已经急躁起来。

  “不可,”晏修执扇,把话题扯回来,“一来师出无名,人心不向。二来行宫安于琰州城正中,皇帝既能如此迅速地弃皇后于不顾,想来以一城安危保一己性命也不会犹豫。此时举兵攻之,难免残伤百姓,与吾主之道相违。”

  房中另一位坐在下首,文生打扮的人也加入谈话:“不如多加揣摩,皇帝此举意欲何为。依在下薄见,无论谁去,只怕都会寻个由头扣留宫中,再以此为质争得时间,调他处军马为援。”

  晏修一拱手:“祁兄所言甚是。不过,若是如此,于我们而言,未尝不是时机。”

  他无视室内又一次出现的低语,手中扇骨一转,点在地图上:

  “废后诏书未下,于天下人眼中皇后依然是皇后,皇帝即使想废,也总得拖延。请诸位看,东北军已与静王议定拒不发兵,西南变乱已久,无闲卒可调。皇帝的援军有二,一则东南军士,二则去岁平叛有功目前尚在关内驻扎的西北军。以各位将军之能,东南军虽勇,只要占得琰州,以醴都为中呈包围之势,据地利而守,并非难事。唯忧西北军人数之众,又可直击我后方……”

  “这不是分身乏术嘛?”

  丧气声直冲面门,晏姓书生却依旧不紧不慢。

  “在下从前游历西北,知江家驻守已有百年之久,将士如云,大多江氏族领。如今江氏一族虽已陨落,西北军却只易将领而未曾改制,解西北军增援之忧,恐怕……静王一封家书既可。”

  他朝上首行了一礼,受礼之人凝滞半晌,长叹一声,随即应下。

  “等一下,你方才说琰州打不得,又说占得琰州,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丁将军摸着胡茬,发难道。

  祁姓书生替他解释了:

  “晏兄的意思是,无论由谁赴宴,都会被扣作质子,既然得一质子,皇帝必不会在兵力匮乏疏于防范的行宫逗留,定会以人质相挟退回御军把守的醴都。御军目前尚未有动作,我方只消速速布兵醴都周边,放他皇帝回宫后占得琰州,既可困醴都而退东南军,这叫一招——请君入瓮。”

  众人的目光汇于地图,几近把这张纸点燃。

  “可是……”这回发话的是一位将军身后的小兵,胡子都没长出来,嗓音尚未变全,又粗又扁,“赴宴的话……无论哪位王爷去都不合适……”

  他身边的将军一横眼,把他吓出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话。

  晏修闻言,脸上也带了些恼:

  “这也确是在下所重虑,二位王爷共同兴兵,人马各半,无论哪位王爷入宫为质,都难免消极将士之心,属下们各为其主,倘或心生怨怼,与大计无益,不如……”

  建议被一声脆响打断。

  人群中掷出一抹光,当啷落在木桌上,溅起细弱的惊呼。

  一干人等回身朝此物来处看去,只见靠墙的角落里,椅上端坐着一位年轻人。

  此人长发束起而不戴冠,黑袍伴身,仅用银线刺绣装饰,在腰下就戛然而止,掖进腰带,遮掩住腿部的剩余。除了面上一撇伤疤外,浓眉艳眸,整个人都落尽黑白,再无旁的颜色。

  几月来,旁人只知他是静王带来的一位大夫,照看静王与皇后的健康,亦惧于他重残的身体和不同常人的行动,至多以礼相待,无人敢近身。

  他开口,坦然中带了点嘲弄:

  “他只说要见封王腰牌,我也有,我去便是了。”

  桌上那片仿佛月辉凝成的美玉上,端端刻了一个“瑞”字。

  四下阒寂。

  “小九……你……”静王不忍,率先开口欲劝。

  没准备好的词出口慢了些,称谓却是变相地承认了此人的身份,方才默默的人们刹那间活泛了起来,有人讶异,有人皱眉,还有人远远地投来同情与怜惜之色。

  “兄长,我要进宫。”他只用一句,就噎得静王没了后话。

  “在下拜谢瑞王殿下,”晏修机灵,忙不迭行礼,“有瑞王殿下挺身相助,大事必成。但入宫为质恐怕难免囚牢之苦,以殿下的身体……”

  “此去性命多半无虞,”他接道,“我知先生之才,也信先生之能,至于皮肉之苦,于我实在不足挂齿。”

  他嘴角一勾,眼神低掠过残缺的双腿,这一笑,是为自嘲。

  几位面露疑色之人也讪讪移开了目光。

  晏修再拜,带动了其余人等,一时室内交口皆是拜谢瑞王之语。

  那人不为所动,用一个极不堪的姿势爬下椅子,挪出门去,丢下一句话。

  “不敢受诸位大人之礼,我远朝野已久,如今不过一介草民,姓沈,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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