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感谢它蹄下留情，杜牧之想，不然自己的右肩又要折上一次。

　　杜牧之把引鼻而过的牵绳交付给大胡子手上，掸了掸老夹克和牛仔裤子上面的灰土，左臂撑在篱笆上斜靠着看向大胡子，只见他粗手往桀骜地牛角上狠狠一抹，那牛眼儿滴溜溜一转，立马就顺服地低下头来，谄媚似地轻轻拱了拱大胡子的裤脚，啃食着他脚边的一株长在篱笆根儿上的小草。

　　“嘿，成机灵着呢，要教你学乖点。”大胡子微微一笑。他个子不高，牙微龅，脸上散布着一些风麻子，胡子一直能从下巴那儿拖到圆滚滚的肚皮上，一顶老旧鸭舌帽子反戴，四肢生得肥壮。

　　“cowboy,不是什么好词儿。”大胡子边摸着牛儿的颅顶，咋了咋嘴巴，一边又接着道：“现在都是那些假模假样的蠢猪搞出来的虚头巴脑的东西。来这里的人想看，我们也就表演给他们看。”

　　杜牧之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杜！”费蒙大老远从家里跑到赛牛场，火急火燎的，到这儿还在喘着大口粗气儿。

　　“怎么了？”

　　“晚上父亲说要请你来吃饭，顺便来邀请你们来我和亚娜的婚礼，婚礼就定在下周圣灵节，这是给你们的请柬。”费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两张彩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串英文大意就是邀请亲爱的朋友Mr.Du来参加婚礼。

　　“叔，还有您的。”费蒙一歪头，一弹舌，痞里痞气地敬了一个西部礼。大胡子也照模照样回了一个。

　　“得了，你跟他赶紧回去吧，我这儿还要去看看那头病恹恹的老牛，你要想知道，等下回有时间我再给你讲讲。”大胡子笑着推了推杜牧之，两根手指夹住帽檐，一把扶正，起身牵着那头牛哼着乡村小调儿朝外走去。

　　晚上是镇长请了几个朋友和帮着一起给费蒙建婚房的人一起吃顿饭。

　　莉莉的手艺自然不必多说，几个男人喝开心了划拳吹着牛逼，费蒙喝醉了更是，推了门出去当着草地上的牛羊和远处的山脉就开始遛鸟放尿。

　　还没忘了最后抖两下。

　　“乔？真要说起来，他应该算是镇子上最年长的人，也是别人口中最老西部的那个人。”费尔德镇长喝得太醉，仔细辨了好一会儿杜牧之的口音才听懂他说什么。现在杜牧之也懒得纠正了，他的口音已经糅杂了英式美式，常年耳濡目染下还混了老西部的饶舌音进去，他自己听得都有点儿怪。

　　“说起来，真正的西部人，牛仔客，也只剩他一个了吧。”老镇长似是感慨。

　　“你们不是？”今天这肉塞牙得狠，杜牧之用牙签儿挑了好久才挑出来。

　　老镇长摇了摇头，微微低了下去，醉意放大了失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那个年代，哪家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斗牛梦呢？可那样是活不下去的，我很羡慕他，但，我是镇长，这个小镇和镇上的人要活下去也不可能再那样了。”

　　费蒙推门跑了进来，估计是晚风一吹，终于清醒了一些。

　　“父亲，亚娜呢？”一进来就问自己的妻子在哪。

　　镇长抬起头，想了想后慢悠悠地指着后边儿的客厅，“你去问问你的母亲，应该是在和她说话。”

　　费蒙一脸急不可耐，搓了搓手，赶紧就要跑过去，临了路过身旁自己兄弟的身边问：“还有没有套子。”

　　“你小子行啊！”那兄弟锤了费蒙一下，后者脸上都是得意。

　　“你收敛点儿。”杜牧之呛他，而费蒙却伸出食指竖在自己面前，第一指节屈了一个鄙视的弧度，一脸坏笑地看着杜牧之，“杜，别的你懂得多，可这你就不懂了，做爱这种事情到底有多么美妙。”

　　杜牧之看得出来，他喝得是太多了，费蒙双臂一趋前后动了动，下腹来回挺了挺，一身淫荡样子。

　　“去去去！”杜牧之可不想现在对付他，坏了人家小情侣的好兴致。

　　费蒙在一片起哄声中撒丫子奔向自己的爱人。

　　“这么多年还跟个小孩子似地没个正经，他俩要再不快点儿，他都能当爷爷，我都要有重孙了。”镇长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刚才我们说到了哪里来着？”镇长摸了摸脑袋，也不知道是喝得太多了还是怎地，最近的记性是不太好了。

　　“说到了你的斗牛梦。”杜牧之只一笑，把两个人的酒都换成了果汁，碰了碰杯。

　　“哦对，对，瞧我这记性。”老镇长自顾自笑出声来，喝了个干净，接着回忆，慢慢地讲述。镇长好甜，虽然一直惦记着他的身子，但为着今天高兴，莉莉还是破例给他多放了两勺蜂蜜进去，这会儿镇长的声音都像蘸了蜜，又黏又甜。

　　“那会儿我不还年轻嘛，气盛，乔也是一样，我俩一合计，光是看有什么意思，就偷偷背着各自的父母上了赛牛场。他比我有天赋，我只撑了五六秒就被摔下来了，还弄得一胳膊血，乔最后还赢了三十美金，当时这三十美金对我们来说可是笔巨款。”

　　每每想到当年的少时意气，老镇长就会感觉格外得松快，多么让他怀念的日子。

　　“六、七十年代嘛，整个怀俄明的黄金岁月，简单点儿来说我们都叛逆，披着花帽子就在老广场上做Hippie，多热闹啊，现在总会觉得冷清。后来镇上更多的年轻人，要往外看一看可基本都没回来了。莉莉当时也是个小姑娘，就住在我隔壁，也跟着父母去了别的州，我记得当时我追着她离开的卡车跑着要把自己做的跑马模型送给她，卡车停了下来，就在那山前，她吻了我。”

　　原草前，风挽着云的臂膀，悄悄散开了头顶上的阴影，那时候的日光打下来经年而过，陈年珍藏在心里，是镇长永远记得住的画面。

　　此时此刻，老镇长粗犷的脸上却露着恬静的微笑，褶子都起了一片又一片。

　　“还好莉莉回来了，她说她舍不得这里，我也一样。”爱人叹息，差一些缘分就要错过。

　　可杜牧之听得出来，莉莉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这个地方有她舍不得，放不下的人。

　　“我也好奇啊，问着她明明山外的世界那么精彩，为什么就回来了呢？她总会拉起我的手，指着远处的大提顿山，这座我们看了一辈子的山说，‘你听见了吗？这里的山都在说着我爱你。’”老镇长声音越来越轻缓，头慢慢垂下去，都快要趴在桌子上了，“我当然听见了，因为我也说着，我爱她，我爱她，我的莉莉……”

　　老镇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正抱着莉莉给他的小垫子不肯撒手，到后来还是杜牧之叫来了莉莉两个人才把他背回去。

　　只是那一晚的篝火，燃得格外得长久又明亮。

　　“所以你能听见吗？”当着篝火，杜牧之用谁也没有听见的声音说了这句话，把它扔进了面前的篝火里。于是火星子立马溅了出来，溅在两个人的裤脚边。

　　“那后来呢？”乔纳森问着。

　　“后来我也懒得回去了，就在小沙发上睡了一夜，早上就听着老镇长和莉莉又开始拌嘴，不过过日子嘛，他俩是越吵越红火热闹，我看得出来，逮着机会打情骂俏呢。”杜牧之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们快睡吧，下一个camp不是离得远吗，不睡觉哪来的力气赶路。”

　　晏淮左点了点头，他反应慢了半拍，还没从杜牧之的声音里回过神来。

　　“很不错的故事，但其实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晏淮左已经走开进去收拾床铺了，这边儿正好就剩乔纳森和杜牧之两个人在外面收拾，乔纳森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着。

　　“那你想听什么呢？”杜牧之淡淡地笑了一下，也没看他，轻轻地回了一句。

　　“再之前一点，再往前一点……”乔纳森还没说完，就被杜牧之扔过来的霰弹枪打断。

　　“抱好你的枪，仔细看着点儿，有没有明天还两说呢。下次也让我听一听，你讲的，你想听的故事。”杜牧之背过身去，摆了摆手。乔纳森耸了耸肩，抚着枪慢慢坐了下来，拿出红外摄像开始看了起来。

　　三个人轮流守夜，正好乔纳森要研究研究里面的录像和数据，因此就让他先来。彼时杜牧之和晏淮左并排躺在一起，不大的篷内聚着暖气，因此一点儿也不冷。

　　“我有时候感觉很奇怪。”晏淮左突然出声。

　　“奇怪什么？”

　　晏淮左突然起身，认认真真地盯着杜牧之的眼睛。“你是现实的人么？”

　　“你丫的。”杜牧之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伸出胳膊来，“不是人我还能是鬼？你捏一捏，有血有肉。”

　　“算了。”晏淮左叹了一口气，把杜牧之举起的胳膊塞了回去，帮他把被角盖好。“你肩膀那儿有伤？”他在杜牧之的讲述里只留意到这个。

　　“一点点。”怎地自己还心虚了？杜牧之想。

　　“也不给我看一眼，你就爱搞这些东西，把你那块盖好别着凉了，不然回头有你受的。”晏淮左用力压了压，被子已经拦不住他的体温蕴在杜牧之肩背上。

　　杜牧之点头应着，后来大概在夜深的某一刻，才对着晏淮左的侧脸轻轻说了一句，“我是在天上飞，而你是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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