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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说一，不管人的心情如何，这天气是实打实的不错，晴朗得就像是一片假的布景不说，连风都好似被染成了透亮的蓝，石上苔藓郁郁，池水澄澈见底，闪着鳞光的锦鲤群东游西走，在水中幻化出片片红与黄的、带着光泽的云。

　　有三两侍从守在池边，我与满溟欢二人靠坐在池中挽着纱帐的凉亭内，沉默无边地齐齐垂着视线看水，硬生生地把鱼赏出了个凉风有信度日如年。

　　我一身的伤，他一身的病，谁的面色都不好看，苍苍白白的两张脸被晴日当空一照，再被微风一拂，简直像要双双化蝶归去。

　　满溟欢身上披着我的袄子，整个人都快被埋进了狐毛中，只露出一张无神瘦削的尖脸。我们在亭中坐了多久，他就走了多久的神，只有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扣着我的五指。

　　日光寸寸挪动，耳边的呼吸声轻浅飘忽，好在还均匀。我留心听着，终是忍不住幅度极小地微微偏过头，看向坐在身侧的人。

　　我看着他，嘴唇不过微微一动，他的背脊便倏然一僵，转过头来冷静克制却又略显茫然地看着我。

　　“……”

　　纵使有万语千言绕在舌尖上打转，我被他这副神态看得也只能失语。

　　也只能拿手掌去暖他冰凉的指尖，也只能替他拢好身上的大袄，也只能在喉间咽下一句说给自己听的“算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揪着他把一件件事都掰扯清楚，细细算清在这狗屁天意的操纵下谁伤了谁几回，谁又欠了谁几分，好在两颗已经碎得稀烂的心上再浇一壶烧酒，渍一把盐?

　　何必。

　　眼下的满溟欢只当我是一个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的游魂，那么就做个一无所知的、洒脱快乐的懦夫又有什么不好?反正看开与接受是我的天生技能，装疯卖傻我更是一向在行，只需将那份已经不知是该有还是不该有的悲懑委屈与空茫无措都刻意忽略在心底，端是万事大吉，看鱼赏灯踏青登山在河边拿石头打水漂……多的是活动能拿来分心。

　　不小心走神太久，我缓了缓心情，调整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伸手去揽又开始兀自出神的满溟欢，却被他用小臂轻轻格了开来。

　　有一尾红鲤重重地拍了一下水，击碎几圈波纹。

　　我被满溟欢拦得一愣，看着他眼中的惘然渐渐转换成了清明。他神色认真地看着我，像要直直望进我的魂底去。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扯了扯嘴角，准备说些玩笑话来活跃气氛，他却没给我插科打诨的机会。

　　仿佛终于寻回了三魂，定住了六魄，他慢慢敛去了周身的惶惑，抿了抿唇，将紧牵着我的手收了回去，才声线轻缓地淡淡开口：“……初见‘失忆’的你，我当你是装的。”

　　我嘴角的笑稍稍僵滞了一瞬，又恢复了如常，执着地试图岔开话题：“哎，你看那荷花……”

　　他眼也不眨，置若罔闻地说了下去：“所以我叫你走近前来，想找机会探你的脉象。”

　　是了，我记得的，当时的我还以为他是想借机亲近万悯荒来着。

　　他仍望着我的眼，脸上找不出一分异色，却似是轻笑了一声：“你居然真就大方地给我探，一丝防备都无，甚至还敢在深夜来赴我的茶约。”

　　我眼前便浮出了那露重风急的一夜，他怔怔看我的脸。

　　“于是我姑且信了，你失忆了。”他的声音轻得过分，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于是我想，失忆了，就更好了。”

　　我阻拦不及，听他一字一字地用话音将往事剖开，便静了下来，心无波澜地看着他。他面上也无风雨也无晴，同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由着戴望拖重我的伤情，任他们互相厮斗……却不知是谁的胆子那么大，在我房内的香烛中下了热毒……”

　　没看到我微微凝住的表情，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稍一停顿，好笑地垂下了眼：“……安红。”

　　“……”

　　听他这么说，那想也应该是了。再一想，她拿来配毒的草药，怕还是先前差我去帮她采来的那筐。

　　还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一环紧紧扣一环，苦水都不知往哪吐。

　　不等我露出苦笑，满溟欢接着说了下去：“谁知，你居然会来探我——”

　　见我一怔，他浅浅勾了勾嘴角，又很快收起了那抹带着点凄然的笑意，平静地说道：“你来探我，又喂我归元丹，省了我需去寻人解毒的麻烦，又让我窥得了几分你的心思，于是——我便派了安红去求你来护我，意图……寻一个杀你的时机。”

　　我定定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他便继续说了下去：“虽然事情……不如预期，但好歹也借你的手除掉了戴望，不算全无收获。”

　　你说他，硬是要把这些话摊开来讲，到底是在拿刀子捅我，还是在自伤呢。

　　“原本不该拖到这么晚的。”他垂头咳了咳，视线落在了我的前胸上，又缓缓滑开：“在花魁巡游那回，一切本就该尘埃落定了。”

　　我想起那日懒懒靠在暖阁中，问我要不要吃糖丸的他，又想起我们被中途杀出来的程咬金绑在破庙里时，他那副怒意滔天的模样，再次点了点头。

　　“时机错过便是错过了。纪惟羡再次联络我时，让我还他一个人情。”他道，语气稀松平常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他要叛。于是我便等。”

　　“彼时教内已无人能与你一战，我便命人撤掉了山腰上的几道机关，让明心盟的人得以攻上敛沧。”满溟欢不再看我，从一旁的食盘上拈了一枚果壳夹在指间，偏头看着水面，指尖巧巧一转，将那枚果壳打了出去，“因而试出了你身上藏着的千绦刃。”

　　我看着那枚果壳如同子弹般击穿了一尾红鲤的鱼身，在水中拖出一条血线，红鲤却仍能无知无觉地游动。

　　怎么说我就是个恋爱脑呢，当时的我居然只当他是怕我生气，意图惹我心疼才去撞那毒针。

　　他看着那尾红鲤后知后觉地翻了肚皮，没头没尾地低低叹了一句：“……闽安的街道可真热闹啊。”

　　他把这句话念的太软太飘，像念出了一场幻觉，我转头看他，他却又续上了方才的话题，缓声道：“安红一直都是我的人，她有异心，我早有察觉。是我处处刻意提醒她，涧水对你而言是个死局，才逼得她提前动了手……为的是看你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回想当时往后，他确是待我更好了一些，缘是因为我没能通过这场考验，他意求一个保险。

　　他顿住了话音，半晌才道：“再之后……我就得到了我想要的。”

　　巨细无遗地，他把我不敢回忆不敢去深思的过往一一翻了出来说清，复述着我的蠢，我的痴，和他明明将我的心意看得分明，却仍是选择了一意孤行。就好像硬是要激起被我强压下心底的暗痛，再在上面煽起火来。

　　丝毫未提及与万悯荒的恩怨纠葛，也未提及十二岁那年的往事前尘，他不讲这其中夹杂了怪力乱神的差错，没点出这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没诉说前因有多么苦涩，也不提他在后果中何以憔悴至此。

　　他没有为自己开脱，也不是在给我一个解释，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讲着只属于我们二人的故事。

　　他说：“我算计了你。”

　　满溟欢到底还是满溟欢。前些日子状若梦魔的、早些时候慌不择路夺门而逃的、方才夜里瑟缩忐忑的，都仿佛是另一个人。眼下的他手指松松地搭在腿上，面上并没什么多余表情，只不言不语地抿着薄唇，像是重新戴回了那张专属于敛沧之主的、无畏无惧的假面，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

　　满溟欢到底也不是满溟欢了。敛沧之主无畏无惧，即使泰山崩于前也不露惊措。

　　可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他似乎以为自己把情绪控制得极好，一双带着病色的眼瞳如镜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走。”

　　一个轻轻软软的“还”字，如同那枚被巧劲击出的果壳般，挟风破水地穿透了我的心脏，拉开了上面的旧伤，有酸痛的感觉从中破口中细细流淌出来。

　　他的声线向来很冷，今次则更甚，像冻伤了自己，每个字都像是一声破碎的叹息：“我伤的是你，负的是你……没认出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算计了你。”

　　风也无声。

　　我依旧静默，听他淡淡地问：“……所以，你还会不会走?”

　　他的问句仍是很轻，却像他所不能承受之重，尽数抽走了他面上被暖阳烘出的血色。

　　你看看他，不问我恨不恨，怨不怨，想不想杀他，却只问我会不会走。就好像他一点都不怕我恨，不怕我怨，不怕我要杀他，却只怕我走一样。

　　心底那份不知是该有还是不该有的悲懑委屈撇开了空茫无措，一霎挣开了桎梏，胀满了我的胸膛。

　　错不在他，我知道的。

　　他原要算计的不是我，我知道的。

　　真正的因果都藏在他没说的那部分里，我知道的。

　　……

　　我瞬时前倾，狠狠地把他推撞在亭柱上，拿小臂掯住了他的咽喉。